我低著頭不看他們,如果是循照片找人的話,我剛染了頭髮,一時半刻內應該是認不出來,但是看他們低頭竊竊私語的模樣,我不敢掉以輕心,於是偷偷打了一封簡訊要王盟叫悶油瓶出門接應我。
離開店子的時候,人果然跟了上來,共有三個,隔著一段距離警戒地走在我身後;華燈初上,我料定街上還有些行人,就算阿四的人再怎麼狠,應該不會選在這時候動手。
不過被人追著,心裡自然緊張,七上八下的像打鼓一樣,也不過兩三條街的路吧,我走的有點慢,還刻意挑人多的路走,終於再過一條街就到店門口了,遠遠的已經看見悶油瓶的身影出現在馬路對面,我想揮手告訴他我沒事,但事情往往出乎我的意料。
旁邊民宅圍牆居然翻出了兩個人,猛然擋在我前頭,後面那三個很快跟上,逼在我身後,要我跟著他們走。
「吳家小爺,乖乖配合的話,咱不傷你。」帶頭的是個戴呢帽的禿子,個子很高,臉上好幾條刀疤,看就知道絕非善類。
我被他們架著進了那棟民宅,前幾天這裡還貼著大大的招租字樣,沒料到他們動作這樣快,馬上就潛伏在這裡;但剛剛押我進來的時候,悶油瓶看到了,他隔著馬路,食指抵在嘴唇前,要我不要多說,他馬上就來。
這個動作讓我安心極了,他是個多令我信賴的人。
也許對吳家還有些忌憚,他們沒有制住我,只是五個人將我圍在中間,其中一個拍開電燈,房子顯然很久沒人住了,滿室的灰塵,我被嗆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們是誰?押我來這裡做甚麼?」我找了一個壁角倚著,這樣背後不會有人,如果悶油瓶來了,他們也比較難拿我當作人質。
「放心,咱只想知道,黑瞎子跟解子揚,藏到哪裡去了?」戴呢帽的搓著手陪笑,但眼神卻是隱藏不住的殺意。
「我跟解子揚很久沒連絡了,至於黑瞎子,我跟他不熟。」我看了一下四周,兩面有窗一面有門,悶油瓶不知道從哪邊進來,在此之前,我得拖時間。
「是這樣的,他偷了咱的東西,把長沙翻過來都找不著,怕是來杭州了,聽說姓解的不僅跟你是親戚,還是哥兒們,他來杭州了小爺你會不知道?」他往前彎了一下腰,像是要看我的眼睛。
「……那關我屁事?你都查的這麼清楚了,他娘的幹嘛不自己找?」我扠起腰,睨了他一眼。
「崽子你敢這樣對六爺說話!」旁邊一個理平頭的吼了起來,伸手就要拎我的衣領,那個被稱為六爺的制了一下,理平頭的手還沒搭上,突然他身旁的樓梯翻下一團人影,幾乎沒有聲音,軍靴前方亮晃晃的刺刀就這樣掃向他的腿筋。
悶油瓶黑豹一般地躍起,其餘的人亂成一鍋粥,揮拳的揮拳,掏刀子的掏刀子,但他可是悶油瓶,沒兩下就把四個人打在地上滾,只剩那個叫六爺的還站著,最牛的是他身上除了一點傷都沒有之外,連外套的帽子都沒卸下來。
「回去告訴你們的頭,啞巴張還沒死,想動吳邪就先弄死我!」頎長的手指翻下帽簷,露出他的臉,一雙眼死死盯著,光是氣勢就足以壓倒在場所有的人。
「哈哈!」六爺突然爆出笑聲,緩緩擊了兩掌,道:「原來你沒死在西王母城啊?」
悶油瓶歛下眼,握緊拳頭。
「……後來居然還投靠姓吳的呢…我看,要是人家知道啞巴張的來歷,大概也不敢要你了吧?」他訕笑。
悶油瓶的拳頭竟然在發抖。
「……你在說甚麼鬼話!」我吼了起來,就要給六爺一拳,他卻往後退,擋在我身前,他非常高大,這樣一擋我幾乎沒辦法動作,接著他緩緩的從袋裡掏出一把槍。
「我勸小爺你還是說實話,不然啞巴張就算厲害的緊,但是挨子彈可是會死。」他輕蔑的用餘光瞥了我一眼,再看看悶油瓶。
「……你以為只有你有槍嗎?」我的右手還能動,於是一個激靈,伸進外套口袋,隔著一層布,讓他知道被一根冷硬的金屬管抵住脊椎是甚麼感覺。
「………你!」他想轉過身,我更用力將金屬管往前推,再一次提醒他,我的手上也有槍。
「丟槍,不然我真的會打到你癱。」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悶油瓶看著辦,六爺忿忿的把槍扔在地上,照我的指示把雙手舉高,悶油瓶撿起,然後拿起那把槍指著地上的四個人。
「滾!」我將六爺踢到地上,看他們踉蹌的出門,良久,才發現我的手心跟額頭都是汗。
「他們走了。」悶油瓶四處看了一下,覺得安全了,才放下手裡的槍;「你沒事吧?」他長長吐出一口氣。
「從頭到腳都是好的。」我笑了笑,「但是我剛染髮,味道很嗆。」
他沒回話,只是微笑的摸摸我的頭髮。
「你怎麼會有槍?」
「我沒有槍啊,是這個。」我翻出口袋裡的東西,金屬製的都朋打火機,還有昨晚沒抽完的菸,他愣了一下,然後又笑。
「沒事就好,以後不要自己一個人。」然後他蹲下,收起軍靴前的刺刀。
「……我也去買一雙跟你一樣的靴子好了,我看往後事情會更煩。」我取出菸,點了一根。
「……那個六爺,知道我的事的樣子。」他笑地有點淒涼。
「……那你呢?你會介意你以前是個甚麼樣的人嗎?」我吸了一口,菸好苦。
「現在不會了。」他伸出手摸摸我的臉,冰冷的手指夾起菸,側臉過來吻我。
「但是我還是必須知道我的過往,那是破除屍化唯一的方法。」他拿起我抽過的菸,送到自己嘴邊,平靜的看著我。
「我會陪你。」我也笑了,這幾天來第一次,由衷地笑。

晚餐過後,胖子打通電話來,說藏文破解出來了,刻的是吉祥天母咒。
吉祥天母是藏密的摧魔者,傳說原是濕婆神妻子憤怒相的化現,誕生於血海中的卡莉女神,後為釋迦牟尼的慈心感召,成為佛教重要的護法神,藏名巴登朗母,意為超越時間的偉大女神,這位女神相貌令人心生恐懼,騎三眼黃騾,以鮮血人首為幔,著人皮虎裙,象徵威猛摧伏魔軍眷屬。

胡太太說對了,刻著吉祥天母咒,封的的確是不吉之物。
我告訴胖子,阿四的人來過,順便跟他打聽之不知道六爺是誰,他想了一下,問我對方的相貌,好像是陳皮阿四的副手,嚴老六。
可喜的是在阿四的人馬裡,他算是比較講理的,對打打殺殺的事不在行,只是個管錢的,但我跟悶油瓶這樣犯了他,對方應該也不會善罷干休。
但我的店這麼大一個目標又不能說收就收,再怎麼樣就算三叔現下失蹤了,吳家在南派也是有頭有臉,不能丟面子,讓人說話。
悶油瓶這個門神正在低頭扒便當,而王盟這個白癡甚麼也不知道。

「我看這樣吧,找你二叔商量去。」胖子最後下了這麼一個結論,然後就跟我約明天中午,跟胡氏夫妻一起到我家去。
跟胖子講完電話後,我掙扎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決定打給二叔,沒想到家裡電話跟手機都沒人接,又打給潘子,結果更詭異,直接關機。
難道長沙也出事情了?
我心中暗道不妙,這時葉醫生突然來電,說是有個自稱四爺的,正在按三叔套房的對講機。
當我懷著無比複雜的心情趕到套房時,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副我怎麼猜也猜不到的景象。
黑瞎子還躺在床上,葉醫生正給他輸營養液,老癢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好像在聽長輩訓話。
整個房間最違和的景象,就是坐在小沙發上喝茶的二叔跟潘子。
沒錯,二叔跟潘子。
我一開門登時愣住,悶油瓶還差點撞在我身上。
「………潘子,你們要嚇死我不成!」反應過來,粗話差點爆出口,但是二叔在,只能把脾氣對潘子發作,二叔瞄了我一眼,放下茶杯,我只好順了順氣,乖乖叫了一聲「二叔」。
「怎麼,老三的房間我不能來嗎?」二叔鷹一般的眼睛掃過我跟悶油瓶,像在端詳甚麼;在他們那一輩人眼中,兩個男人廝混的確不是太正常,被他這樣一瞪,我本來就明顯心虛,前胸後背間更差點被他盯出個洞來。
「……我打你們電話都沒人接呢……」我極力想將二叔的注意力從我跟悶油瓶身上挪開,他是家裡出了名的刺頭,別說「三叔」了,就算是我老爹,碰到他也只剩下「是是是」三個字可以說。
「我跟你四叔坐飛機來,怎麼能接手機?」二叔嘆了口氣,擺手要我們坐。
「……四叔?」我四周看了一下,不大的房間擠滿了一堆人,二叔除了潘子還帶了兩個夥計模樣的人來,怎麼看都不像能被叫「四叔」的,更何況,我根本也沒有「四叔」,難不成,二叔說的是「解連環」?
「見過吳家潘四爺,他以後就是你的四叔。」二叔揚揚下巴,潘子馬上反射性的彈起,全身僵直的對我點頭傻笑,還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
「…………………」我驚訝的張大嘴巴,潘子好像也覺得很尷尬,掛著抽筋似的笑臉坐下。
「……你還是自己跟小邪說吧。」二叔瞄了潘子一眼,潘子不好意思的看看他,再看看我。
「……小三爺,昨兒個,二爺作主,老夫人收了我當養子,以後,以後我就是吳家老四……」一句話講的吞吞吐吐,他羞赧的臉上卻掛著幸福的歸屬感,一種找到家的感覺。
「……我一定不會丟吳家的臉的,太感謝老夫人、太感謝大爺二爺、太……」
「你在講得獎感言嗎?」二叔抄起茶杯,喝了一口,冷冷道,「都當人家叔的人,還會叫姪子小三爺?」
「唉!我還真改不過來!」潘子重重拍了拍自己大腿,一個勁兒傻笑。

「……原來…原來按對講機的【四爺】是你?」鬆了一口氣,我有些喜出望外,「……這是喜事,怎麼沒跟我說呢?」
「八點打你家座機呢,張家小哥說你睡了。」二叔的眼光又掃了過來,馬上我又如坐針氈。
昨晚八點我是睡死了沒錯,但是八點半我就被混蛋張起靈挖起來幹那檔事兒,怎麼他居然沒告訴我二叔打電話回來過。
「吳二爺,我們剛剛碰上阿四的人。」一直杵在後面的悶油瓶突然開口,漂亮的轉移了話題。
「……我想他們也差不多該動作了。」二叔頓了頓,回頭看了一下老癢;「子揚,你也過來。」
「吳家跟你們解家,也是怎麼砍都砍不斷。」二叔重重嘆了一口氣,又將茶杯擱在桌上。
「那小子也真是,都二十年了,就算不是真的三省又怎樣?終歸一家人,從來沒有人責怪過他,鬧甚麼失蹤?你那死性子還跟他幾乎一模一樣。」二叔笑了一下,有點苦澀的看向老癢,彷彿透過他去看另一個人。
「環叔」,是解子揚的親叔叔。
雖然我在情感上一直都覺得,「環叔」才是我真正的三叔。
從小跟三叔最親的二叔,或許早已發現了吧,二叔脾氣很硬,人又難溝通,但是在這方面卻又異常的細膩且死心眼,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親口向環叔詢問過,但是他骨裡血裡認定的吳家老三就是解連環,這是無庸置疑的。
「把你們知道的事跟我說。」二叔板起了一張臉孔,聲音卻很溫柔。
比起我那平實如學者的老爹,這樣的二叔才是九門提督中吳家真正的當家。
於是我跟老癢輪流把阿四的人馬如何搶奪那件東西的事向二叔敘述,包括我找來胖子跟胡氏夫婦的事,也包括黑瞎子是阿四私生子的事。
二叔聽了,良久,吐出一口氣。
「來的不只嚴老六,阿四失蹤後,他底下的幾個頭人,還有那些兒子,一個一個反。」二叔掏出煙,開始抽。
「我不懂那些神話傳說,只知道你們偷的東西,似乎跟【它】也有點關連;阿四一直在找的,是一個能夠滿足他長生願望的東西,但等同的,必須付出代價,他為了這個東西不擇手段,諷刺的是,在失蹤後這東西才被弄到手。」二叔語畢,沒有再說,他重重吸了兩三口,煙很快就到了盡頭。
「你們走吧,到哪裡去避一避,暫時不要回杭州,黑瞎子還在養傷的這幾天,我先替你們擋一擋,再來能怎麼樣,我也不知道了。」他起身,抄了他的酒店地址給我,吩咐兩個夥計看著這間房。
「我跟老四會在杭州幾天,有需要就叫我。」接過他手中紙條的時候,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像小時候,要我別哭那樣。
「二叔,謝謝。」我突然很想掉眼淚,卻又想笑。
「家裡的小輩出事,我們作大人的怎能不管?張家小哥,小邪的安危麻煩你。」他戴上帽子手套,臨走前對我跟悶油瓶笑了笑。
悶油瓶幅度不大的點了一下頭,抿著唇。

老癢見人走了,趕忙鬆口氣,跟我說剛才發生的事,黑瞎子中途醒來過,但意識還不是很清楚,吃點東西又打了麻藥,睡過去了,大約再兩、三天可以完全清醒。
至於對講機那件事,其實好笑得緊,他跟葉醫生都認識二叔跟潘子,但起先來敲門的夥計是沒見過的,劈頭就說是四爺的人,葉醫生當然不給開,後來二叔對著早就沒有他聲紋紀錄的系統罵了一頓,見到是二叔才放心開門讓人上來。
聽老癢這樣敘述,二叔壓迫感真不是普通重,小時候我們兩個被他痛揍過的回憶都來歷歷在目,老癢說這是「身體記憶」,被扁過就忘不了,我笑了一陣,突然瞥見老癢眼角的淚痣,方才意識到他是「exist」。
「怎麼了?」見我停了話題,老癢連忙問。
「沒事。」我拍拍他,「我只想說,你永遠是我兄弟。」
他笑地釋然。

二叔的到來無疑給我打了一劑強心針,留人下來看顧也放心了許多,發生了那麼多事情,這幾天累的夠嗆,我跟悶油瓶有一搭沒一搭的討論接下來的計畫,一邊開車回家。
對於下一步該怎麼走,坦白說沒個準,在黑瞎子還沒康復之前就是先自保吧,明天胖子還要帶著高人過來見我,這麼多人給我們當後盾,怎麼可能有解決不了的事兒?我說。

悶油瓶開車,只是發出「嗯」、「喔」的應和聲,他一直是這樣子,讓人無從猜測他內心的想法,但他眼中帶著那抹淡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笑意,就當他是附和我的樂觀吧。

「……我想,這件事結束以後,能不能幫我辦張身分證?」停車的時候,悶油瓶突然問了我這一句。
「身分證?」我皺了皺眉頭,心想,你要身分證幹嘛?配偶欄又不能寫我的名字。
「我想和你一起去走走,世界各地。」他閉起眼睛,笑;「所以張起靈會活下來,吳邪也會活下來,我們都會活下來的。」
他的話出口的時候,我拿著鑰匙的手幾乎要滑下來。

神哪。
請別丟下我們。
我向上天祈求,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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