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狗王

11

沒來由的，Chris又想起了讓自己情竇初開的隔壁班小女孩，其實他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忘了，只記得那頭蓬鬆捲曲的金紅色短髮在陽光下很好看，每天下午的美術課，當她走過他的窗前時，小男孩都會停下拿著蠟筆在紙上亂塗的手。

他記得自己拿過A+的一幅畫，題目就叫「公主」，公主金紅色的長髮上戴著閃亮的皇冠──是的，長髮，他擅自想像著小女孩留長髮的樣子，那一定很好看。

然而所有小孩純潔無比的初戀幾乎都是差不多下場，小小愛戀在萌芽階段就被連根鏟起，莫名其妙枯死了，Chris的也不例外。

作業本事件後，班上那些愛起鬨的男生老是愛拿他和女孩開玩笑，好面子的小Chris禁不起笑鬧，不但開始用不友善的眼神盯著她看，還管她叫「袋鼠毛」。

袋鼠毛。

那些惡劣的小男生聽到後樂不可支，甚至編了一首歌大聲唱，唱到隔壁班導師都過來罵人。

「──我最討厭你了！」女孩把Chris的蠟筆通通折斷丟在地上，嚎啕大哭。

回想起來，他其實搞不清楚自己為何要做這麼沒腦的事，但孩子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在於無法分辨是非，所以當時的他也不知道傷了女孩多重。

他曾經那麼喜歡的一個女孩子。

現在的Chris已經長大成人，了解這樣的行為究竟有多混帳，然而他也學會隱藏心思，這樣對自己、或是對他人都好。

夜色像膠水一樣，黑而凝滯，即使身邊閃爍著霓虹燈火，他仍覺得暗。

回到家裡，Tom正坐在沙發上縫他的牛仔褲。

「約會愉快嗎？」他問，手上的針笨拙地拖逸出亂七八糟的線，慘不忍睹的出現在洗白的牛仔布上面，Chris驚呼一聲，將提拉米蘇放在桌上，然後懊惱地說，「我忘了買潛艇堡！但是，有提拉米蘇，你一直嚷著想吃吃看的那間……」

Tom爆出一聲歡呼，連忙將針線褲子全扔在一旁，眼睛都笑彎了，「既然有提拉米蘇，要什麼潛艇堡呢？」

Chris乾笑兩聲，默默地幫他把牛仔褲收到旁邊以免不小心被針刺到之類的──別懷疑，他就是知道Tom可能會因為這樣受傷，有時候Chris真想看看室友的神經線有多粗，可偏偏在某些地方，又纖細而敏感。

「順利嗎？對方漂不漂亮？」他迫不急待地抽出塑膠湯匙挖了一口，吞入肚裡後，舌頭還貪婪地伸出一小截，絲毫不浪費蛋糕上撒的糖粉。

「你的牛仔褲，等我手好了幫你縫吧，這種縫法一定等一下就裂開了。」彷彿迴避Tom的問題，Chris有些侷促地丟出一大串問題，「對了……還有早餐，找一天休假，我來做早餐吧，像我們昨天說的那樣？喜養吃什麼，法式吐司、煎培根、還是馬鈴薯泥？」

「Hey，兄弟。」Tom有點疑惑地望著突然喋喋不休的室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今天不像平常的你。」

「……沒什麼……」Chris大大地嘆了一口氣，「沒什麼，只是真的不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

Tom靜靜聆聽，沒有繼續發問，當然也停下吃甜點的動作。

「我……很難去形容那種感覺，它讓我手足無措……」Chris左手握成了拳頭，輕輕捶著自己的大腿。

「我對一切迷惘，Tom……當然，這不是簡單的自我厭惡……」其實多多少少有些自我厭惡，Chris心想，只是他沒說出口，尤其是跟Tom有關的那一部分。

「Right.」Tom平靜地望著他，兩扇薄薄的嘴唇小幅度開闔，輕聲地說，「迷惘每個人都會有的，我無法給你什麼好的建議……只是……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這麼說吧，你願意透露是哪方面讓你這樣感覺嗎？工作？或是感情？」

Chris望著他，咬了咬下唇，然後吐出了一個詞。

「人際。」護唇膏的味道進入他的口中，有些微妙，「人與人相處的距離，很難拿捏。」

到最後他還是決定輕描淡寫。

「那的確是，不過，這就是比較無奈的問題了，我們無法左右他人，也無法改變現況，如果要讓自己好過點，那就是不要處處在意……甚至可以選擇去忽略某些事。」Tom的眼睛瞇了起來，彎成溫柔的弧形，「可是我覺得你已經做的很好，現在唯一可以建議你做的，就是再放鬆點，別把自己逼急。你很體貼、善解人意，看看這提拉米蘇吧，你記得愛吃甜點的室友叨唸過，甚至帶了比潛艇堡更好的驚喜給他！」

句末，Tom誇張地瞪大眼睛，模仿卡通人物講話的語氣，Chris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傢伙。

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就是讓Chris最煩惱的人。

「我得先去洗個澡，今天我能自己洗了，不過還是麻煩你幫我裹一下塑膠袋。」Chris將右手伸出來，Tom說的對，也許心態放鬆點就會好上許多，至於老是盯著Tom看這點，如果對方不介意的話也未嘗不可。

喜歡本來就有許多複雜的面相，有些東西永遠不去弄懂也許比較好，就像初戀，如果當初Chris沒把女孩的名字寫在作業簿上，或許就能一直看著她，就算永無交集，也不會有後來那些不好的回憶。

他決定就這樣吧。

一個人，頓時讓浴室空了起來，但這間浴室本來就很少同時擠進兩個人。

右手仍然行動不便，他花了比平日更多的時間洗澡，然後在Tom替他換藥的時候，將羅太太送的兩張按摩券交出來；看到客戶送的東西，「主管」不由自主地小聊了一下工作的情況。

距離聖誕節前還有四個周末，所有的工作都必須在12月20日前完成，有不少人直接計劃從21日開始一路請假到元旦隔天，對外商公司來說，這是最重要的假日。

想當然爾，年底的最後衝刺無法避免的就是加班，Chris今天一下班就離開公司，露了這個規定，接下來的三個星期，他們只有周日是放假的。

忙碌很好，可以讓他停止思考很多工作以外的事情，獅子座男人是典型的事業狂，Chris因此鬆了大大一口氣，不過當天晚上他的入眠仍須仰賴藥品，木質香氣還是讓睏倦不已的他在床上翻了一下。

時間堂堂邁入十二月。

最寒冷卻又最溫暖的月份。

即使身在遠東，商人仍不忘炒作西方的重要節日，越來越多的商家組起聖誕樹、在店門口掛上彩燈串，四處飄揚的聖誕歌曲、榭寄生、紅與綠、暖洋洋黃金配色。

大多數時間Chris都在忙工作的事，Tom更像個陀螺，從早轉到晚，回家隨便洗完澡就直接往床上一躺，連電腦都不開。

Chris的手傷已經結了痂，過不了多久，那些血小板凝成的深褐色區塊脫落後就會長出新生的皮肉，他和Maryjane約會了兩次，就只是約會，沒有接吻、連牽手也沒有。

她仍叨叨絮絮地說著她喜歡的話題，天文學、哈伯望眼鏡或是北歐神話，偶爾夾雜著幾聲抱怨前男友的言論，老實說對前女友的怨懟Chris也不是沒有，可或許就是自己太被動，分手的太理所當然〈原因都是感情自然淡掉〉，自然不會像Maryjane這樣滿腹委屈。

他還沒打定主意要跟Maryjane交往，對方似乎也只是將他當個傾吐心事的垃圾桶，Chris開始慢慢察覺自己的淡漠，出自於他的保護意識──不想傷害自己、更不想傷害別人，於是只好維持這樣不上不下、渾渾噩噩的態度。

可是這也有好處，他很少再想起自己對Tom那份莫名其妙的情感。

雖然偶然回想起那雙綠眼睛時，還是不免覺得心臟被輕輕捏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