鐃歌_上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虎子非常討厭這首歌,但這陣子無論走到哪裡,腦中總是響起悲涼的旋律。

老實說他不喜歡讀書,背得起來的那幾首歌賦全是被老爸逼的,當個雅士這方面嘛,他的弟弟在行多了,他時常念書念到氣惱,認為這些時間不如用來習武強身,說穿了一介武家何必要念那麼多書?他當真不懂。

不過這一首歌是他認得的,記憶太深刻了,那些字句就像一根鑿子打進他的神經裡,既恐懼又噁心。

因為歌詞陳述的是他不願意面對的世界,真實的世界,張開眼睛就能見到的世界。

 

他朝火堆丟下一點柴薪,夜深了,大雪天。

破廟裡除了一尊泥塑的山神像之外,什麼東西也沒有,他拿出懷裡的半塊餅,小口小口的吃著,出門在外可不像在家裡那樣,凡事都有人備著,不過,這塊餅可真香呢,畢竟是自己拿命去搏來的,跟直接擺上餐桌供人吃的就是不同。

火堆旁躺著一支大劍,樣式很古樸,劍柄上頭不規則的銅鏽卻給人一種肅然的感覺,彷彿它不只是金屬製品,而是關著沉睡野獸的籠;虎子將大劍放在隨手就拿的到的地方,這個動作讓隻身在荒郊野外的他安心,世道太不平靜了,不僅城鎮混亂,就連原本應該靜謐的山村也遭受戰火的波及。

吃罷了餅,他又添了些柴,將包袱當枕頭,解下斗篷作棉被就寢,火光映出上頭隱隱的雲紋,織工很細,絕非一般民間作坊可以比擬。

乾燥的樹枝在搖曳的火光中啪啪作響,乍聽之下像竊竊私語的人言,虎子警惕地張開那雙湖綠色的大眼左右張望,最後將斗篷一蒙,蜷身而睡,過了不久,地面上的人型發出均勻而沉重的呼吸,而山神廟四壁的邊角,竟也傳來一陣悉悉囌囌的輕微躁動,有東西正在悄悄移動的聲音。

 

喂……睡著了嗎?看起來可真可口。

瞧那袍子,是貴族子弟吧?南方的貴族子弟?

哇!那可比那些乾瘦的老百姓好吃多啦……真令人迫不急待……撕破他的喉嚨……

悠著點!你沒看到他身旁那支劍嗎?

不就是把普通的銅劍嗎?那麼笨重又那麼鈍,砍在人身上,也流不出什麼血吧?

胡說!那可是上古寒銅所鍛的,用途不在砍人,而是……

 

語音未落,一陣寒光劈向屋角,一隻長滿青毛的大手附帶著新鮮的血液,掉落到積滿灰塵的地面。

「你說的沒錯,我這把劍不是砍人,而是斬妖。」虎子的右手握著劍,身體仍讓斗篷裹著,他沒有站起來,而是懶洋洋的伸展手腳。

「真是……睡前還讓我碰上了一樁。」他打了個哈欠,無心理會逃竄出山神廟的兩團黑影及地上的斷臂。

外頭的大雪已經停了,斑斑血跡從小廟一直延伸進深林,月亮露出了半邊臉來。

 

***

「是耗子精。」戴著斗笠的黑衣人摸摸雪地上冰冷的血跡,道。

「……那就有勞這位高人,至於酬勞……」老人有點侷促的搔搔臉,他身後的人們大多面黃肌瘦,全都睜著一雙雙憂慮的眼,盯著黑衣人。

「十五錢。」黑衣人抬了抬斗笠,露出臉的下半部,「一文都不能少。」

「這……」老人猶豫了,原本就皺成「川」字狀的眉頭,此刻鎖得更深,「不是咱懷疑這位仙班,而是兵荒馬亂的,我們李家村只有二十來戶,怎麼湊得出……」

「我只收一塊餅就好!」另一個年輕的男聲從後方傳來,所有的人忍不住回過了頭。

「我只收一塊餅。」虎子重覆了一次,他將斗篷華麗的那一面反穿,露出灰撲撲的內裡,背後的那把大劍很是顯眼,人群中有人認出他的身分。

「這是昨天替黃家村降妖的小壯士!拿了山豬精的小壯士!只收了人家一塊餅,真是大善人哪!」村民鼓譟起來,弄得虎子有些不好意思,他看著眼前的黑衣人取下斗笠,一張寒霜般冰冷卻美麗的臉──唷,敢情是個俊俏的小姑娘,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正燃起怒火,不用說,正是衝著這擾亂人家生意的討厭鬼來。

「……既是修仙之人……不就應當要濟世為懷嗎,妳這樣分明是趁火打劫。」被盯的有點不自在了,虎子提起一口硬氣,來個先發制人。

「這次的傢伙可不像你先前對付的小妖小怪!」對方扠起腰,氣勢毫不輸給身形高大的虎子。

「喔?那妳知不知道,那廝的手是叫我給砍下的?」虎子得意地從兜裡扔出一截斷臂,眾人譁然。

「那叫餌,你懂不懂?」她扯動嘴角,輕蔑的笑容從唇邊溢出,「半瓶水就是響叮噹,要是沒那把劍,你運氣可就沒這麼好啦。」

「妳又有多大的能耐?瞧瞧妳一個女孩子家,這麼瘦弱,那雙手砍的下妖怪的腦袋嗎?」虎子最討厭人家看不起他,但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女孩的眼神凌厲的可怕,竟然讓他想起了訓話時的老爸。

「這麼說起來,你是不信我了?那好,要死我也不會攔著你,各位父老,我先走了,莫怪我沒有把話講在前頭,是你們選錯邊站。」她順了順髮絲,轉頭就走,從容的神態讓虎子有些遲疑,一般的江湖術士不該是這個樣子吧?

「慢!」他朝女孩離開的方向喊了一聲,女孩轉過頭來看他。

「我是想看看妳的能耐,咱來比誰先拿下妖怪的頭吧!」虎子將斗篷扯了下來,扔在地上,露出織滿雲紋的那一面,「妳贏的話,我付錢,這件袍子可不值十五錢!」

女孩瞇起了眼,村民則面面相覷。

「我叫虎子,吳郡人,敢問姑娘芳名。」

「阿瑾。」她解開黑色的斗篷,裏頭赫然是件成套的男子深衣,質料並不輸給虎子的斗篷。

「我叫阿瑾,還有,我不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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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