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狗王

02

相較於大的誇張的首都機場，咸陽機場領行李的地方好找許多。

Chris很快地在輸送帶上找到自己的銀色RIMOWA，出差三個月，他沒有準備太多東西，幾套換洗衣物、筆電、充電器以及常備藥品之外，什麼都還留在北京的家裡。

果汁機、電鍋、美式咖啡機甚至還有熱奶泡機……這些小家電都是他入住的半年內買的，仔細計算起來，屋子裡塞的日用品已經不像是一般單身男子居住的公司宿舍，處處可見的生活痕跡已然讓這個小公寓成為一個五臟俱全的「家」。

不知道Tom會不會記得櫥櫃裡還有一包螺旋麵……Chris想著，要不是有個會開伙的室友，就連泡麵都會被放到過期，這傢伙能不能花點心思在打理居家生活上啊！說真的，要是沒有Chris，對長年派駐海外的單身男子而言，那間公寓能提供的恐怕只有洗澡跟睡覺的功能。

他拿出手機，傳訊向一千多公里之外的Tom報平安，兩個小時的飛行時間，他從這塊大陸的東側來到中心地帶，一個歷史比北京久遠好幾倍的都市，牆壁上的一幅幅壁畫正在昭告她過去的輝煌。

航務員看了一下他的證件，微笑著指了指出口的方向，身旁，一群來自美國加州的旅行團開心極了，還沒踏出機場門，導遊就滔滔不決地講述秦始皇的地宮有多偉大。

……換個環境試試看也好，Chris舒了一口氣，這樣想著，反正Tom承諾有空會過來看看，到時候這個城市應該有很多地方可供參訪吧？在這之前，只能祈禱新的工作夥伴是個好相處的人了。

跺出門口，手機叮叮叮地傳來好幾通訊息，接頭的人到了，西安的Chris，「美國隊長」──總部的人事總是這樣暱稱他，除了他真的是個美國人、真的在大學時當過球隊隊長之外，正直又負責的個性或許才是獲得此稱號的真正原因。

不過，人呢？

Chris左看右看，除了一串旅行團成員排隊上巴士之外，只有穿著制服的保安人員，沒有任何形象與印象中的「美國隊長」相符的人物。

「西三出口……我沒走錯吧？」Chris叨念，他看看手機訊息，對照看板上的中英文，狐疑的搜尋一臉絡腮鬍的西方臉孔。

「Hey！雷神！」一聲爽朗且道地的英文從後方傳來，一個帶著棒球帽與粗框眼鏡的男人……不，應該稱呼他為「大男孩」比較貼切，來人笑的眼睛都瞇了起來，手上拎著STARBUCKS的紙袋，穿著寬鬆的運動外套跟牛仔褲，朝Chris招手。

Chris皺起了眉頭，是在喊我嗎？他想，「雷神」這個綽號也是總部亂喊的，去年聖誕節的扮裝party讓他一戰成名。

「就是在叫你啦！澳洲猛男！」大男孩有雙藍綠色眼睛，如果拔下眼鏡、下巴再加圈絡腮鬍，確實和他見過的「美國隊長」有點像，Chris不太確定對方是不是他要等的人，還是禮貌性地露出笑容，喊了一聲和自己相同的名字：「Chris？」

「是！就叫我Cevans吧！」他的眉頭簇了起來，像隻無辜的大狗，親和力十足，拍了拍Chris的肩膀，「抱歉抱歉啊，先繞去買個咖啡，耽誤了一點時間，不知道你習慣喝什麼，所以我點了冰Latte……你需要糖嗎？我另外拿了兩包……嗯……」

Cevans鬆開手，搔了搔頭，面對仍帶著疑惑的澳洲猛男，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是不是在想我跟春酒時長的不一樣？我把鬍子給剃了啦。」

「……啊……噢！」Chris想起來了，昨天在滑手機時彷彿看到這位新夥伴更新的狀態，一臉愁苦的自拍，附註的文字好像是「再見，我愛我的鬍子」之類的。

「我真得很希望能保留它……你知道……」Cevans比劃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輪廓，「我長的不太像嚴肅的專業人士，比較像個大學生，但是我的老闆堅持剃掉才有親和力……」

該吐槽他看起來真的很小嗎？不只是這身打扮，那張臉也是，Chris第一眼真的認為他大概跟Liam同年。

「看起來年輕不是好事嗎？多少女人希望外表永遠只有20歲。」Chris瞄到後方巨幅的保養品廣告，生硬地將話題轉了個彎。

「唉啊，企業主都認為鬍渣要刮的乾乾淨淨才有專業形象啦，他們都不明白絡腮鬍的魅力。」Cevans一把搶過Chris的行李箱，一邊把紙袋推給他，走向停車場。

西安的交通不比北京，市鎮中心分散之外，地下滿滿的考古寶物加重挖掘地鐵的困難，公司很貼心地配了一台七人座的休旅車，方便東奔西跑。

「辦公室在市中心，從機場開車大約要一個小時，平常有巴士接駁，但是人生地不熟的……我還是來接你比較好。」Cevans一手握住方向盤，熟練的倒出停車格，開始對Chris介紹公司在當地的發展概況。

擴點到西安已還不到一年，只有三名員工，其中一個還是當地大學外文系的工讀生；之前業務量不大時，兩人配置尚可應付，但是年初市郊的房地產因大型商場進駐炒的火熱，到了暑假，正式宣告人力不足。

「我記得你去年八月才來中國？」Cevans嫻熟地駛上車道，咸陽機場四個大字很快被拋在後頭，他的國際駕照大喇喇扔在擋風玻璃後清晰可見的小平台，據說這邊違規的自駕遊旅客太多，警察抓西方臉孔的人抓的特別勤勞。

「九月？九月吧……」Chris有些不確定地搔了搔頭，儘管窗外的夕陽只剩一絲餘暉，氣溫仍然高的教他頭暈，自己來到中國只有這麼短的時間？意味他和Tom認識也只有這麼短的時間？真是個弔詭的問題，他常常感覺睡在彼此身邊很久了，其實不過幾個月。

「那好啊，正好錯過最熱的時候……天哪！你知道嗎？有次我去甘肅出差……」Cevans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了了，兩個Chris都是個很好聊的人，往後不必擔心氣氛冷了，而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就在閒話家常中度過，算是一見如故吧？Chris想，至少比他剛跟Tom有話講，說到Tom……

Chris下意識地拿起手機看看是否有回訊，對方只是簡單的回傳貼圖。

Cevans直驅下榻處，位於鐘樓附近的商務飯店，裝潢很新也頗乾淨，硬是要挑缺點的話，就是太小了。

業主也知道這個致命傷，刻意在床邊的整面牆都裝上鏡子，好讓空間有放大的感覺，不過，這也怪不得旅館，市中心寸土寸金，不僅有地鐵，商店集中，極富盛名的小吃勝地回民街也在此地，從窗戶望下去，映入眼底的，沒有萬家、也有千家燈火。

「當然，最重要的事……登愣！」Cevans拉開窗簾，木質鏤空的幾何建築上鑲著白綠相間的女人臉孔，「二十四小時的STARBUCKS！就在公司跟旅館之間！」看來這位美國人是個重症的咖啡因依賴者，也許當初就是地利太好的緣故，Cevans才這麼努力簽了讓老舊旅館重生的委託，並且讓它變成派駐人員的居住地……Chris想著。

「我就住在隔壁的809，對門的810是另一位同事……」Cevans把標著811的鑰匙交給Chris，811，跟自己的生日一樣，唔，還真好記。

「Hey！」對面的門彷彿算準時間，精準地推開來，一個穿著polp衫的中年男子，髮型梳得整齊，露出後退的髮線及光亮的額頭，戴著藍芽耳機倚在門口。

「 Coulson，美國隊長最忠心的助手，幸會幸會。」他伸出手和向前的Chris交握，Coulson其人Chris也有印象，春酒上也見過。

「既然人都到齊了──」Cevans發號施令，儼然一副隊長的架式，「那就帶Chris兄弟好好體驗陝西八怪吧！我們要從回民街第一攤吃到最後一攤！」

Chris後背冒了一層冷汗。

所謂的「陝西八怪」他是聽過的，陝西衛視動不動就介紹的特殊風土民情，雖然他很餓，卻不代表有本事將那些口味超重分量又超及紮實的小吃吞下肚。

所幸Cevans和Coulson也只是嚇嚇新人罷了，他們逛了一下回民街，今天是平常日，攤販不算多，只吃了泡饃和肉夾饃，連有名的賈三灌湯包都吃不下。

「來日方長，我們有三個月。」Coulson有些不懷好意的笑，看著因為太鹹太辣，猛灌礦泉水的Chris，「對了，一開始，拉肚子是必須的，房間桌上都有腸胃藥。」

一語成讖，Chris從浴室走出來時，只覺得快虛脫。

他搖搖晃晃地倒在床上，手機發出未接來電的提示音，同時也閃著電量不足的訊號。

Chris順手回播，電話接通，視訊功能同時開啟，螢幕裡是Tom的大臉，他也躺在床上了，平常習慣睡的那個位置。

「還習慣嗎？」他的額際與髮梢都還濕漉漉的，這傢伙又沒吹頭髮就躺床睡覺。

「有點慘。」Chris挪了一下手機的角度，讓光線更充足點，「泡饃很鹹，可是很好吃，我家太多辣椒，有點吃壞肚子了……明天會進公司，然後去鳳城拜訪客戶。」

Tom一邊聽他說著，眼睛半瞇起來。

「聽起來有點糟……吃過藥了嗎？」

「嗯嗯……過幾天就習慣了吧……」Chris含糊回應，「你呢？北京如何？」

「老樣子。」Tom的聲音很慵懶，「除了下午大雨又跳電，檔案毀了一半，Rene差點把資訊部的懶鬼給殺了之外。」

「晚餐呢？晚餐吃什麼？應該沒有像我一樣狂跑廁所吧？」Chris的聲音也越來越模糊了，疲倦感襲來之外，舒適的床墊也叫人招架不住。

「麥當勞。」Tom嘿嘿笑著，一副「就算我吃外食，你也管不到我」的得瑟表情。

「有你的。」Chris打了個哈欠，「等我回去，說不定你就比我重了。」

「……你以為拉肚子真的會瘦啊。」Tom呿了一聲，按了一下床頭的觸碰燈，光線暗了下來。

「我得睡了，你也不要太晚。」他揉了揉鼻尖，週四的晨間會報，湯老師每個禮拜的重頭戲，通常他八點就會進公司check他的投影片。

「不來個kiss bye嗎？」Chris玩笑似的噘起嘴，在北京時這兩個人才沒閒情逸致去做這些肉麻兮兮的動作……可是出差，出差耶，小別勝新婚，熱戀期的男男也可以來點浪漫。

「不要。」實際的水瓶男直接回絕，「早點睡了，Bye.」

然後乾脆地掛了電話。

Chris擱下手機，設完鬧鐘，接上充電器。

手有點酸，可是他明天還得這樣打視訊電話……不知道為什麼，就算沒什麼好報告的，他還是想看看Tom，聽聽他的聲音。

看來明天得去買個可以把手機掛在床頭的懶人夾了，地鐵出口就有好幾攤在賣……好吧，下班就去買吧。

他習慣性地將自己蜷在雙人床的左邊，吸了一口氣。

沒有熟悉的木質香味，他有點擔心自己往後是不是會認床，雖然帶了Tom慣用的香水，但今天真的夠累，連整理行李都懶了，明天洗完澡就灑點在自己身上吧，Chris想著，沒多久就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