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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們倆等等我啊,一聲不響就跑掉,算什麼啊?」達瑪氣喘吁吁地跑了上來,攔下在攤架上挑著蔬果的索多及普姆。

「叫了你兩次了,誰讓你顧著看武器舖子裡的東西。」索多斜了兄長一眼,繼續揀選藍裡的棗子,普姆則被隔壁攤子的飾品吸引;雒陽是中原的心臟,不僅是政治中心,也是商業大城;舉凡東海之巔乃至西北大漠,各地瓜果、稀奇的飾品、女子用的胭脂水粉等等,在這裡都找的到。

跟著白虎營入京,他們被安排在城東一處市集旁的矮房,京師的盛容是生活在草原的羌人兄妹前所未見的,三人也著實被雒陽的新奇所吸引;此處離王城並不遠,只需抬頭就能瞥見皇宮壯觀的城牆,在陽光下彷彿鍍上金粉似地閃爍耀眼的光芒,但目視的程度畢竟有限,從這個角度倒是很難看見宮牆遭火焚燒的痕跡以及處境日見窘迫的王族,實際上,統治此地的劉氏政權已經邁向黃昏。

 

那日,一踏進京城的門,張遼就給召入宮中,商議了一整天。

坦白說,那真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董卓只邀請妖將,將人類排拒在外,軍情商議幾乎變成了一場憤怒的誓師大會,主旨只有討伐人類;絕大多數的妖將激昂吶喊,將董卓喊成了非人的救世主,反對者立馬斬了,讓剩餘的妖力當場被幾個高階將領吃得一乾二淨;當然也有像張遼這般抱持觀望心態的低調與會者,為顧全大局沒有發難,可在這群佔領王城的妖類裡,頭腦冷靜的畢竟是少數。

呂布,白虎營的新上司,便是其中之一。

他只在會議開始前起身寒暄幾句,爾後就是抿著兩片薄唇,冷冷地坐在副席喝自己的酒,彷彿帝國兵力的分配、對抗其他勢力的軍略運作、甚至幾個妖將為了搶奪被斬同袍的妖力而大打出手,都與他無關。

「咱的新老大還真有點意思啊。」張遼遠望著坐在大殿前端的呂布,心中忖付。

 

早在并州軍尚屬丁原時,呂布的戰功便與他傳奇的仕途一樣,為人所樂道。

據說丁原花了一半的財產,向大漠邊緣的方士買下了呂布的妖契,但這筆錢花得十分值得,沒多久,呂布就屢建奇功,讓主子一路攀上一方諸侯的寶座;而向來不屑妖將的丁原,因此破格拔擢呂布為主簿,更收養其為義子,對他的喜愛與信賴不在話下。

當初進京誅殺十常侍時,刺史最驍勇善戰的愛將自然也沒缺席,參與征討的幾位諸侯,手中握有的兵力超出帝國的一半,其下將領更是不乏實力可怕的大妖或是術士,縱然十常侍再厲害,遇上這樣的陣容也打得十分吃力,更別提能動主將半毫。

可是身為統帥的大將軍何進與并州刺史丁原,終究是死了。

跟著殺進王宮的方士及妖將有三十名之多,不乏呂布等級的猛員,可最後走出宮殿的卻只剩下寥寥數人。

而理應大開殺戒的呂布,讓自己的義父給折在王宮中,卻推說因為傷心過度,不克參與袁術等人提議的第二次圍剿,有人起疑了,暗中拿了他的鎧甲讓方士施法,才發現那上頭的血多數是何進與丁原的。

於是,呂布殺了丁原的謠言甚囂塵上。但稍微了解術法的人都知道,即使力量再怎麼強大的非人,都無法傷害自己的妖契擁有者,於是,許多猜測出現了,或說呂布用計誘使丁原放棄妖契的所有權、或說呂布借了董卓的刺客殺人;這些小道消息便像長腳似的在雒陽城裡竄,可呂布本身卻絲毫不受負面評價的影響,他深得董卓器重,在極短的時間內,職位又攀了一階,官拜中郎將。

戰力強大的白虎營被劃入這位青年才俊之下,張遼遠遠盯著新長官,雖然之前兩人皆屬丁原的并州軍,但長年分派各地征戰,這倒是他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人中呂布」。

哼哼,人中呂布。

張遼癟起嘴乾笑,哪個天才說出這種話?在呂布身邊環繞的壓迫氣息可不是人類擁有的,他有著異常俊美的外表,水晶一樣漂亮的眼睛正懶懶地睨著董卓送給他的這些軍隊,額頭上那對誇張的額飾並非異族飾品,而是貨真價實的妖魔型態。

這傢伙夠囂張……毫不掩飾自己呢。

但是啊,他也絕非一個空有武力而沒有腦袋的草包,至少,誠實的白虎之眼看見了那個隱藏得極好的秘密,這點足以證明呂布的心機與城府。

跟在這個人身邊做事,應該比丁原有趣得多吧?有那麼一瞬間,張遼猜想白虎營被調往河北募兵的事會不會是呂布的計謀,不過也不急著查證,對方既已將白虎營納入囊中,很快就會知道答案的。

 

張遼停止思考,倚在東門口,看著姍姍來遲的達瑪三兄妹,打了一個哈欠。

「……讓我等這麼久一點罪惡感也沒有啊,你們……」

「大哥別氣,我們買了你喜歡的棗子!」普姆笑盈盈地撈出一顆飽滿光滑的沙棗,遞給張遼。

「別以為這樣賄賂我,我好歹也是你們長輩,雖然現在沒什麼重要的大事,注意時間是很基本的啊。」他皺了皺眉頭,還是收下了水果,對這三個小屁孩他就是很難認真的生氣。

「達瑪,市井的傳言怎麼說?」張遼咬了一口棗子,甜歸甜,水分比起在西疆當地吃的略遜一籌了,沙棗畢竟是沙漠作物,在中原種植還是有些勉強。

「……多得很呢,有人說先帝是被鴆酒毒死的……還有太守府上的傭人說……那隻貪嘴鳥打算廢帝,立陳留王。」達瑪壓低了聲音。

在街市閒晃不僅是購買生活必需品而已,那些連宮內都聽不到的情報,倒是常常能在路邊聽見;這一帶離權貴們居住的大宅子近,許多傭人、衛士下工了就直接往酒肆裡一坐,酒酣耳熱一陣,什麼八卦都講出來了。

「喔?他的野心還真的不小啊……打算自己稱大嗎?」張遼笑笑,董卓的貪婪太鋒芒外露了,稍微有點見識的人都看得出他根本就打算操弄朝綱,甚至想自立為王了;手裡已經握有漢室三分之一強的重兵,又有了呂布這般猛將,更是如虎添翼,現在宮裡的太后與那些王族們八成每天提心吊膽、深怕哪天被拉下來吧?

……不,被拉下來事小,斬草要除根,好運點被賜死,留點為人的尊嚴,不走運的話恐怕剁了餵屬下了,在這個饑荒橫行的災年,養尊處優的皇室血肉,在妖類嘴裡可是難得的珍饈。

「大哥,如果讓他稱帝了,你贊成嗎?」達瑪沒有回答張遼的問題,反而丟了另一個問題回去,張遼咂咂嘴,思考了一下,道:「同樣是非人,其實我應該贊成他奪回統治權的……但是……他的手段,你們也看到了,是吧?」

三兄妹面面相覷,而後斂下眼,沉默。

進京途中白虎營經過黃河大旱的區域,沿路都是餓死的人民,但雒陽近郊的慘況卻更甚。

董卓奪權成功後放任手下妖將殘殺人類,城外到處都是吃剩或被砍殺的屍體,這些腐肉引來更多未成精的妖類或是怪物,人類只要一走出城牆,脫離結界的保護,馬上就淪為獵物。

芒草堆裡隨意一瞧,幾顆人頭插在矛桿上,空洞的眼眶中竄出一窩窩鮮紅的妖蛇,尖利的荊棘叢裡捆著數具殘肢,吸收死亡養分的妖花開得更加艷麗;雒陽城外已成妖魔的巢穴,而董卓卻依然將一批批看不順眼的人以各種方式處死、或活生生扔到城外……這就是他處理戰犯的方式,在他的觀念裡,所有雒陽城的居民都是被他征服的「戰犯」;即使「非人」的身分讓董卓痛恨人類,那樣的殘殺也太過頭了。

「他殺了太多人,我不喜歡。」過了一會兒,索多悶悶吐出一口氣,比一般人嗅覺更靈敏的他,自然聞到雒陽瀰漫的血腥味,那已不是單純殺戮後的氣味,而是混合了更為強大的怨恨與不祥,詛咒一樣罩住整座城。

「我沒有能力反擊,也不知道該不該反擊,因此只有暫且服從,白虎營在他的軍隊面前還是太渺小,若是我面露慍色,他不必花多少力氣就能掃平白虎營……我現在能做的,就只有保全自己的軍隊,不隨波逐流,別做與那些吃人妖將相同的事,也許很窩囊,但這是當前最好的路了。」張遼搖搖頭,自嘲似地笑了幾聲。

「為什麼上位者非得打仗不可呢?」普姆嘆口氣,用幾乎只有自己聽見的語調嘟噥著,「咱們羌人,雖然會捍衛自己的草場及村莊,但也沒像中原的戰爭規模這麼誇張……如果所有的人或是非人,都能各退一步就好了……」

張遼對女孩天真的想法只是啞然失笑,普姆出生至今沒有經歷過太平盛世,自然抱持著單純的嚮往,維持這個世界的法則之一仍是鬥爭與混亂,太多的人妄想自己能重建秩序,各據山頭的結果即是舉兵相向。

「對於異族政權的侵佔,誰都會下意識去抵抗的,但這些戰爭的背後,絕大多數都是驅逐或殺死所謂的【非我族類者】。這些意識埋在血液裡夠久了,一代傳一代,排除異己,有些樑子結得深了,不是幾十年間就能改變……」張遼突然想起數代前就飽受流離之苦的家族歷史,以及像個項圈栓住他脖子的妖契。

不管是人或非人,沒有一出生就甘願被當作物品買賣的,但這就像與生俱來的枷,綑住他的不只是陣法,更多的是人類對非人部族投射的鄙夷眼光。

………你說……妖族上古為人類作了多少貢獻,今日卻像防賊一樣防著我們?

妖族擁有的力量遠高於人類,他們憑什麼對我們施以號令?

殺吧……盡情殺吧……我們不過是奪回祖先曾擁有的一切,這一次,絕不與卑鄙的人類妥協!我們才是真正的、神的後裔!

 

張遼心底突地響起董卓激昂的演講內容,上次入宮宛如一場非人宣戰的誓師,交鋒已經無可避免,而規模只會比以往的鬥爭還要浩大。

「……我問你們,身為人類的你們,若是有一天要與非人開戰……甚至與我為敵,會站在哪一邊?」他平靜地吐出這一段話,倒豎的瞳孔閃耀著金光。

「……大哥,你別這樣講,不會有那麼一天的。」普姆撒嬌似地挽住張遼的手,但達瑪和索多卻遲疑了一下,沒有答話。

「現在你們會思考自己的立場,不是無條件一面倒,那很好,算我沒有白教。」張遼讚許似地拍拍兩人的肩,「我從來不是要你們盲從。」

「沒有第三個選項嗎?大哥你這樣問,真的不是黑就是白了。」達瑪回答,「我認為人或是非人,有些理念還是可以溝通的,有許多盛世都是結合兩方之力締造的,與其挑選要站在哪個種族那邊,不如紮紮實實挑個自己信服的人跟隨,即使他真面目是頭老虎也無所謂。」

張遼聽了他的回答先是愣了一會兒,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這直來直往的小子,何時也學會逢迎拍馬了?

「……大哥,打個岔,有點奇怪,天色是不是暗得太快了?」索多沒有搭上兩位兄長的話,拉住前方妹妹的衣袖,將她拉到身後。

「……喔?」張遼和達瑪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走在後方的另外兩人,回程走的是僻靜的小路,人煙稀少不奇怪,可是,時辰還不到黃昏,景物卻蒙上一層模糊的灰藍色調,張遼伸出手來,憑空撈了幾下,周圍數道有生命似的煙霧流動,帶著水氣穿過他的指隙………等等,煙霧?

「糟了!是霧結界!」張遼咬牙,方才只顧著說話,居然沒注意到被人下了埋伏,身為白虎後裔又久歷沙場的他,不僅擁有強大的武力,觀察力也在常人之上,能讓他無知無覺落入陷阱的,必然是個十分危險的人物。

兩兄弟下意識地將普姆塞在中間,從懷中摸出防身的小刀,張遼垂下半邊袖子,臂環瞬間變成雙頭金戟,冷冷的青白色火焰在霧裡猶如幽幽鬼火。

「張隊長,我無意冒犯,只是想在正式合作前,與諸位談談話。」渾厚的男聲自霧裡響起,高大的人影緩緩走近,「因為想和你們商量的事兒,讓外人聽見就不好了,所以我自作主張地佈下霧結界,沒有事先通知,真的很抱歉。」

雲霧彼端來的男人有雙水晶般冷然的眼,似乎有意展現誠意,撇去與張遼初次會面時的那股傲踞,換上充滿自信的笑臉。

「我是呂布,呂奉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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