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黃河渡口小平津。

少年渾身被大衣裹得嚴實,只露一張慘白的臉,雙手在袍子底下瑟瑟顫抖著。

黃河已經開始結冰,他們搭乘的小舟行速極慢,沿途只看到燃燒的天際,赤紅的火焰像張牙舞爪的龍,刺痛他的視線,而少年比誰都熟悉,沖天大火的源頭正是雒陽王城,他本是那兒的主人,少帝劉辯。

「……皇……不,少主,您可以安心了,一渡黃河,追兵就拿咱沒轍了。」手捧著炭爐的瘦高男子作道士打扮,裊裊上升的青煙底下是一叢細碎的火炭,星點般的火種,本是漢王室光明的象徵,但是此時的少帝卻彷彿有了預感,這場大火可是劉氏王朝覆滅的前兆。

「皇兄,您先暖暖手吧,凍著了龍體可是天下的損失。」只有九歲的陳留王嫩著嗓子,怪腔怪調地學大人講話,少帝皺了皺眉頭,還是接過了侍臣手上的炭爐。

 

冷啊,真冷。

朕當真不知道,走出了禁城的圍牆,外頭的世界竟是如此嚴寒。

少帝生在皇家,吃穿受用都是最好,不管做什麼都有張公公打點。張公公照顧皇上可細心了,親生的娘都不如呢,夏天不讓陽光落到他頭頂上、冬天也不會讓他吹到一絲冷風,但是那可恨的舅舅啊,不懂張公公的好,居然帶著大批軍馬圍城,殺了對少帝忠心耿耿的十常侍、甚至還放火燒了王城,逼得他連夜奔逃!

還好張公公法力高強,硬是帶著他與弟弟逃出雒陽,否則漢室的種呀,恐怕要葬送在何進與他那一票妖將的手裡了。

「少主,我已差人在河內郡接應,待渡黃河後,再步行數里即可到達會合之處,路上飲食不周到,還請聖上恕罪。」另一名穿著道袍的男子捧著幾塊土黃色的乾糧走了過來,少帝瞪了一眼,卻是興趣缺缺,冷哼一聲,朕竟淪落到必須靠這種粗食果腹?

「皇兄,多少吃一些吧,保重龍體啊……」陳留王接過盤子,裝模作樣地跪下來,旁邊的隨從一看也跟著雙膝著地,其中一人更是哭得聲嘶力竭、老淚縱橫。

「皇上!雖然咱們損失了大部分的人,但何進也被我們給殺了呀!現在叛軍沒了首領,正急得團團轉,害怕您隨時回到雒陽,重振漢室聲威呀……您要撐下去,待咱們與援軍會合,奪回王城呀!」

「……朕……朕知道了啦,朕吃就是了……」少帝不耐煩地拿起一塊形狀好看些的餅,咬了一小口,真難吃,又乾又硬的……撇去皇帝的地位不說,他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毛頭小鬼,壓根不懂所謂政治;他根本不敢帶兵打仗,也不知道該怎麼治理天下,就連上朝都覺得懶,說什麼復興漢室、剷除叛軍,讓他在意的還不如說是王城裡那張暖馥馥的大床。

看看跪在地上那群人,張公公、段公公、他異母的兄弟陳留王,一個一個都用寄予無限期待的眼神看向自己,少帝覺得有些厭煩,別過頭去,注視黃河蒼茫的江面。

突然,他背後的張公公大喝一聲,一道薄膜般的結界驟然由江面升起,破水而出,將小舟整個罩住;已經到了黃河中心,理論上已經不可能有追兵了,但張公公為何祭起防禦壁?

「少主,請速至船艙避難,有非人來襲。」張公公一臉凝重,兩隻眼睛瞪得像牛一樣,額頭爆出青筋,隨行的幾個宦官皆是術士,見這態勢,紛紛擺陣護法。

少帝沒敢停留,拉著陳留王就縮進小艙內了,外頭狂風大起、雷電交錯,原本平靜的河面掀起數丈高的浪,直直往小舟的方向劈了過來!

河水夾雜破裂的冰柱,箭雨般地落下,船身劇烈搖晃,防禦壁被砸出數道裂縫,幾位沒學過高深術法、只懂皮毛的術士雖然還勉強站在原地,雙腳卻忍不住顫抖。

多麼狼狽的光景啊!都是這些反賊,這些反賊害他堂堂皇帝之軀,卻要像落水狗似的被人追擊!

「可惡啊!再怎麼說,朕……朕也是一國之君!」少帝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及恐懼綜合成莫名的亢奮,一股腦兒湧了上來,他甩掉身上厚重的袍子,抽出腰間配劍往甲板上衝,回頭想想,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勇敢的時刻。

「皇上!」張公公見狀,大喊一聲,口中吐出大量鮮血;逃離王城、閃避叛軍的追捕已快耗光他的力氣了,要是再不吸取真元,恐怕承受不住下一波的攻擊……他額角的青筋幾乎蔓延整張臉,滿口的黑血,少帝見到這等駭人的模樣,手上握著的短劍差點掉了下來。

 

這時,結界又發出一陣裂帛似的聲響,張公公一咬牙,也顧不得皇帝就在面前了,一伸手,攬過右方護法的宦官,張口就將他脖子咬斷!

溫熱的血與力量源源不絕竄進張公公的身體裡,他太累了,十常侍中只剩他一個撐到這裡呢……喉管被咬斷的宦官瞪著眼睛,張大的嘴卻再也吐不出話了,怎麼會這樣子呢?張公公明明是個人啊,怎麼會把同為人類的自己……給吃了呢?

張公公咂咂嘴,將最後一口血喝進肚子裡,這小廝的法力一般般,稱不上美味,但事態緊急也沒有挑嘴的權力了,為了讓他能繼續操縱小皇帝、操弄漢王室的政權,必須要撐下去。

破裂的結界自行修復了起來,張公公將吸乾的人體一扔,粗喘著氣站了起來,這下子陣法可以再撐一段時間了。肚子一飽,思緒也跟著清明了起來,這空中的氣息,喔,來者是隻妖鳥啊,單槍匹馬的,膽子可不小,但縱使對方再怎麼厲害,也得敬他這帝國頂尖的術士三分啊!

張公公一面結著手印,一面從懷中拿出幾道符紙,然而一陣利器貫穿身體的疼痛讓他停下了動作,黃色的符紙也被前胸慢慢滲出的血染紅。

「……皇上?」張公公轉過頭,少帝渾身顫抖地站在自己身後,雙手幾乎握不住劍柄,但劍尖確實地刺穿張公公的胸膛,鮮血將青色的道袍染成詭異的深紫。

「……救……救駕……」少帝的聲音微弱如蚊蚋,驚恐之情溢於言表。

「……皇上,是我,張讓啊……」他苦澀一笑,怎麼搞的,這個言聽計從的小鬼,竟然拔劍相向?想他一世呼風喚雨的張公公,今日就要葬送在這裡?被自己一手調教的兒皇帝所殺?

「你不是張公公!你是吃人的妖怪!」少帝漲紅了臉,躲在衛士後方,而那群目睹張讓吸乾下屬的宦官,更是無所適從,不知道該繼續對付外來的威脅,或是先對付眼前發狂似的張公公。

「……皇……上…老臣張讓……」他徒手拔掉插在後背的劍,鏘地一聲摔在甲板上,而後緩慢轉身,企圖拉少帝的袖子,滿手的黑血不知道是倒楣犧牲的宦官、或是張讓自己的。

「……臣……臣不是妖怪…您…您看仔細…一生忠於漢室……您的皇父靈帝、先祖桓帝……都是老臣……」口中又嘔出濃稠的鮮血,雙眼凹陷的張讓形似鬼魅,不斷向少帝逼進。

「啊啊啊啊啊啊──來救朕啊!朕不想死!朕不想死──」少帝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喊:「護駕!護駕!你們都瞎了嗎?替朕殺了這妖怪,朕定封其為三公之一!護駕!護駕啊──」

 

這可是皇上說的唷,臣,領旨。

 

陌生的男聲伴隨瓷器碎裂的聲音一同響起,巨大的黑影遮蓋了殘月的光芒,所有的人尚不及反應,就見一雙大的誇張的利爪向下一勾,揪住張公公,這個當年不可一世的老人連反抗的時間都沒有,一眨眼,十常侍之首、顛覆東漢政局的中常侍張讓,就這樣給拽下了黃河。

而後那鳥形快速收攏、變形,不消十秒的時間,一身戎裝的金髮男子霸氣十足地立在船頭,見了少帝,叩咚一聲,單膝跪下。

「卑職董卓救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董……董……董卓……?」少帝餘懼未消,鐵青著一張臉,他上朝都在打瞌睡,沒批過幾篇奏摺呢,對於這名威震陜西的妖將,自然也相當陌生。

「屬下奉旨勤王,請陛下與陳留王兩位,都跟我走。」他的語氣十分強硬,被那雙鷹隼之眼一瞪,少帝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頭待宰的獵物,眼前的這個「人」全身散發著非比尋常的壓迫感,恐怕是個比大將軍何進還要厲害的角色。

「這些都是十常侍的餘黨,禍亂朝政,請皇上下令都斬了。」董卓挑起眉毛,環視甲板上的人群一眼,那些宦官見狀,亂了起來,董卓右手一揮,為首發難的幾個立刻人頭落地。

「請陛下下令,死罪,我看直接就推進河裡吧。」他的另一隻手化為巨大的翅膀,輕輕一掃,就將十幾個宦官給推下船去,河水深且冰凍,任憑他們如何掙扎,生命也不會再延長幾分鐘。

少帝嚇得說不出話來,如果不聽董卓的,連自己也可能被他殺死!反倒是幼小的陳留王,對妖將的幻化之術充滿好奇,直盯著他半妖化的身體看,一時之間竟忘了害怕。

「兩位,請跟上。」他聚攏右手及左邊的翅膀,一陣黑霧漸漸拼出龐大的鳥身,

陳留王毫不考慮地爬上大鳥的背,少帝考慮了一會兒,也登了上去。

 

鼓翅,大風起兮。

風吹翻了載著最後王族逃亡的小舟,除了少帝與陳留王,所有的隨從都將葬身於黃河最黑暗的水域,過不了多久,正愁冬季食糧缺少的河怪就會聞風而來,在被那些噁心的水族吃進肚子前,能先被凍死還真是一件好事。

少帝看著水中載沉載浮的人形越來越小,而燃燒的雒陽城卻越來越近,月光如水,閃動淒冷的光,他的袍子早在刺向張公公前就給掀掉了,只好環著雙臂來抵禦這徹骨的寒。

但似乎有著什麼比冬日曠野的風還要冷。

只是他累了,懶得去想了,現在只要讓他安穩地躺在王城裡的大床睡上一覺,什麼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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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