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狗王

【25】

「──不好意思，請等等，請等等！」推著大行李箱的中年人氣喘吁吁地擠進艙門差點就要合起的電車裡，他吐出了一大口氣，伸出右手整理被風吹亂的頭髮，髮絲是深栗色，但是附著頭皮的根部卻已經冒出些許白色，忽然一個抬眼，視線對上了靠在車廂邊滑手機的年輕人。

「老闆？」年輕人有一雙碧綠色的眼睛，他摘下平日習慣配戴的眼鏡，掛在胸前口袋，刮的乾淨的下巴配上白襯衫西裝褲的打扮，十足的上班族模樣。

「Tom？」中年人見到他，開心的笑了起來，「真巧啊，你也是要去機場嗎？今年要回澳洲還是海外度假？」

「不，我去接我哥哥，他從老家來北京看我……您的行李放後面吧，我這裡空間比較大。」被稱作Tom的年輕人笑容可掬，一口整齊的白牙襯上頰邊的酒窩讓他的臉孔顯得稚氣，他將手機扔進隨身的公事包裡，彎下腰去幫中年人推行李，胸口掛的那張工作證還沒拿下，上頭隱約看得到四顆圈圈的公司標誌。

「麻煩你了，年紀大了，跑一點路就喘成這樣……對了，你今年怎麼這麼晚休？又不是新人，我以為你跟企劃部的那些人一樣，兩天前就請年假跑去峇里島玩了！」

「我八月才復職，工作的進度都快趕不上了，要是不趕緊作完，他們過完聖誕節假期回來會恨死我的。」

「唉呀，瞧我都忘了！」中年人搥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臉色突然略顯沉重，「我一直忘了問你，喪事辦的還順利嗎？」

「很順利，家父走得很安詳。」他報以淡淡的微笑，突然間放在公事包裡的手機震動了兩下，他說了聲抱歉，拿起手機滑開鎖，通訊軟體上簡單的幾個字：

Thor：我出海關了

「你哥哥的班機到了嗎？」中年人問。

「是的。」

「……澳洲，飛的可真遠啊，不過現在的航班多了很多，比以前方便啦，七、八年前我也派駐到澳洲去過呢，那裡的食物太甜了，又多油炸……恕我直言，Tom，你父親之前中風，很有可能就是食物的關係，他常運動嗎？」中年人話題一開就停不下來，他叫Willian，某個歐洲車廠在亞太地區的總經理，看上去頂多五十開外，實際年齡已經六十好幾了，是個不苟言笑的英國紳士，平時他的話並不多，這可能是Loki──不不，應該稱呼他為Tom，除了面試之外跟他講最多話的一次。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運動健將，但實際上家父晚年已經臥病在床許久。」他回答得中規中矩，對於這位人類上司，Loki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Willian與Odin在性格上有些相像，體格也同樣高大，只不過Odin不迷莎士比亞，而Willian卻常將莎翁掛在嘴邊。

「唉，令尊過世時是幾歲？」

「……八……接近九十歲吧。」Loki的答案當然是胡謅，若是算起眾神之父Odin的年齡，後面還得多加上幾個零。

「那他生你們兄弟倆的時後年紀很大了？我記得你說過哥哥跟你差不多年歲？」

「算是老來得子吧！」Loki懶得解釋家裡的祖譜以及報養的關係，就這樣吧，反正他始終姓Odinson。

「那跟我家很像，我父親生我的時後已經六十歲，前面還有一個大我四歲的哥哥。」Willian的背已經有些佝僂，但一手扶著鐵桿的姿勢似乎不需要在博愛座上坐下。

「不介意在聖誕夜聽一個老頭子說故事？」

「我喜歡聽故事。」Loki再度露出了笑臉。

「你知道我坐過牢嗎？在1976年，我剛滿20歲……」他的聲音低沉而滄桑，非常適合聆聽，「不瞞你說，我家是貴族之後，若要論起輩份，我爸可能還能撈到一個威爾斯親王的頭銜……不，實際上他就是個親王，所以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住在古堡裡。

「那是戰後嬰兒潮的爆發期，我老爹一腳踏進棺材前得了兩個兒子，大哥跟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溺愛的程度可想而知，我就有點悲慘了，那時後驗DNA的技術還不成熟，偏偏這頭黑髮像極了我老媽的情夫──是的，情夫，我媽小了我爸三十五歲，她以前可是時髦的新聞主播呢，為了錢下嫁又老又醜的無聊男人，當然會有個情夫！」

Willian有些自嘲的苦笑起來，Loki則聚精會神地看著他，老人彷彿掉進了時光隧道，悠悠地訴說著前六十年的人生，長的不像父親的小孩雖然不至於被虐待，得到的疼愛當然少了幾分──於是他開始把矛頭指向被栽培成繼承人的哥哥身上，當眾在宴會上羞辱他，他以為這樣能引起父親的關注幾分，豈料只是漸行漸遠。

後來Willian在大學時學壞，因為長期酗酒引發暴力行為，導致他失手殺了與他有糾紛的酒客，老父氣瘋了，下令與他斷絕父子關係，替他奔走請律師、籌出保釋金的，是他從小惡言相向的哥哥。

年輕氣盛的Willian並不領情，出獄後依然縱情聲色場所，讓苦候浪子回頭的兄長難過不已，光是替他解決闖下的禍，就花了幾十萬美金。

「……讓我想想，我是什麼時候才真正甘心回家去的……要是這時候可以抽菸，就要來上一管了吧？哈哈……」他笑了起來，笑容融化了臉部嚴峻的線條，「反正就是老梗，我爸死了，然後我發現他留了很多遺產給我，比給我哥還多，然後他留給我一封信，我哭的吸哩嘩啦，就這麼簡單。」

Loki點了點頭，表示他正在聽，上翹的脣形如果不是蓄意把線條拉直，看起來總是掛著理解似的微笑，這個故事的既視感頗重，教他聽得興味盎然，曾經他也是犯過錯的孩子，人生總在失去重要的事物之後才會醒覺，當然，前提是夠幸運才有辦法觸碰到轉捩點，否則抱憾終身的大有人在。

「我覺得很羞恥，原來父親不是我想的那樣，將近三十年，我一直都被自己的心魔跟自卑左右。後來我離開英國去了德國，從零件廠拼裝的小工，一路作到今天這個位置，最大的遺憾當然是直到父親死前，我都還不諒解他。」Willian嘆了一口氣，繼續說，「但我想，很多是他都是知道的，每一年復活節前後我都會回去看看他的墓園，他四十幾歲就走了，我活的比他過世時還要年長了，但在墓碑前仍舊像個小孩，興致盎然地向他報告著我今年又作了什麼；當然，我最感謝的不只是父親，還有從未放棄過我的哥哥，他兩年前喪偶了，現在老是叫我快點退休，陪他搬到瑞士去住，呵呵……可我是個工作狂啊……」

「我聽說您今年打算退休，所以要搬到瑞士？」Loki聽了許久，終於回覆了Willian一句話。

「是啊，我打算在復活節前退休，跟他回英國看看父親，然後一起去瑞士；我前妻再婚了，孩子有自己的生活，連孫子都要上大學了，孤家寡人的，到底還是跟手足在一起最自在。」Willian戴起防風的呢帽，轉眼間第三航廈的建築體已經出現在視線內。

「咱們該準備下車了，今天謝謝你聽我說這個冗長又無趣的故事，年輕人，我得快去check-in了。」列車的速度漸緩了下來，最後停在燈火通明的月台前。

「不，它非常的精彩，我喜歡聽故事，願您有個美好的聖誕假期。」Loki幫著Willian將行李推出月台，就此道別，信步走出到通關口。

Thor在出口處等他，倚著牆，專注地玩著手機遊戲，完全沒有第一次來時的侷促感。

「Hey.」Loki走到他跟前喊了一聲，才將Thor的神識從消滅一堆糖果中喚醒，他看起來有些疲倦，畢竟從美國到這裡花了許久的時間，其實他大可將虹橋的傳送點設一個在北京，但是這位九界之王義正嚴詞地說，大老遠飛一趟來才有會讓他期待旅程，若是連來趟地球都像到隔壁鎮買東西那麼便利，會少了很多樂趣的。

這也是他始終婉拒神盾局派專機接送的理由，身為從小就是特權階級出身的王族，來別人的地盤偽裝老百姓對Thor來說始終樂此不彼。

「餓嗎？晚餐想吃什麼？」Loki的語氣稀鬆平常，他們上一次分離是在四個月前，不算太久，有句話叫距離即美感，這兩個人黏在一起太久了，Loki反而覺得Thor適時的滾回阿斯加德非常必要。

「……讓我想想……」那雙藍眼睛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望著Loki那件將他腰線襯得如此美好的緊身襯衫，Loki白了哥哥一眼，冷冷的說，「信不信我叫航警把你給抓走？」

「噢，你不會的。」Thor眨了眨眼，笑得一臉白癡，「今天可是平安夜，讓警察先生清閒點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