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狗王

10

從公司走到工體只要五分鐘。

冬天天黑得快，五點半已經完全沒了太陽影子，入夜之後氣溫驟降，Chris終於感到寒風像刀子一般刮著傷口，痛覺從手臂被扯開的皮肉一路延伸到腦門，終點落在發脹的太陽穴。

Chris掩緊帽子穿過馬路，距離聖誕節大概還剩一個月，商店櫥窗上已經陸續換上了紅紅綠綠的裝飾。

約定地點在東側出口的一家義大利餐廳，規模不大，裝潢卻很溫馨，他跟Tom經過幾次，立在人行道上的看板印著令人垂涎欲滴的提拉米蘇及焦糖布丁，讓他那位熱愛甜點的室友直嚷著要吃。

沒想到居然先跟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孩來這裡晚餐了？Chris覺得不可思議，但其實讓他開口約了Sadness的原因，也是因為Tom。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穿著灰色的高領毛衣、牛仔褲及紅色長靴。

Chris朝她走近，擠出友善的微笑，她琥珀色的眼睛陡然瞪大，然後又瞇了起來，疑惑地從鼻孔裡哼出一聲，「不是吧？」

「呃……我是Jaimie的同事Chris，妳是悲傷小姐？」對方的反應令他有些驚訝，Chris連忙遞出名片以驗明正身。

「Maryjane，叫我Maryjane就好。」她撥了撥頭髮，招呼Chris坐下，緊張兮兮地問了一句：「你不會有個養弟吧？」

「養弟？」Chris皺起眉頭，見面第二句話就是身家調查？還是問這麼奇怪的題目？

「我排行老二，有一個哥哥跟一個弟弟，同父同母，家人都在澳洲。」即使滿腹疑竇，他還是回答了。

「抱歉我沒有惡意……只是你讓我想起前男友……想確定一下罷了。」她抓起菜單，蓋住自己大半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仍注視著Chris，「如果讓你困擾我真的很抱歉。」

Chris莞爾一笑，好吧，又是對前一段感情放不下的，想必自己長的跟她那個無緣的前男友有些相似，人家憶起舊愛，才會約自己出來。

「……所以你是澳洲土生土長嗎？那裡有什麼有趣的地方？」暱稱叫做「悲傷」的Maryjane放下了菜單，開始主動找話講。

跟她聊天其實挺好玩，聽她說到自己工作的領域時，雙眼發光的神情很引人注目。

這女孩年紀輕輕，卻已經拿了三個博士學位，大半輩子都泡在書本與研究之間，好不容易交到一個男朋友，以為是此生真愛，結果對方以「我弟弟不喜歡我跟你在一起」為理由說byebye了；這個年代更扯的分手原因都有，另一半與家人相處不來而導致無疾而終的比比皆是。

Chris無心探究別人隱私，Maryjane不願意吐露的部分也沒追問下去，而是運用業務員的技巧讓話題轉到輕鬆點的事物上去，比如喜歡的運動。

餐點很好吃，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逼近打烊，Chris外帶一份提拉米蘇給Tom，付了帳後偕同Maryjane一起步出店外；她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就在羅太太的店後面，Chris走這一趟既能當護花使者，回程途中還能順便經過羅太太的客棧跟他「不經意」地打個招呼，一舉兩得。

漫步在深秋的北京可能不是件浪漫的事，凜冬將至，刺骨的寒風無恐不入地鑽入每一寸肌膚內，Maryjane被凍得牙關格格響，Chris則非常具有紳士風度地解下自己的圍巾圈在她頭上。

「噢，真是不好意思……下次見面我會記得還你的，今天太急著出門，忘了看氣象報告……」Maryjane略帶歉意，經過兩個多小時的互相了解，她已經很清楚「Chris只是個長得像混帳前男友的傢伙」，兩人的個性是完全不同的，而且Chris的弟弟是親生的，不是養弟。﹝不知為何，Maryjane非常在意這一點﹞

「妳的意思是，我們還有下次見面的機會？」Chris笑道。

他對Maryjane感覺不差，對方是個率直單純的女孩子，也許只是因為上一段感情造成的負面影響太大，才會讓她一開始有些劍拔弩張，如果再出來吃個飯或去哪裡玩，也許就有機會發展成進一步的交往……他得快點分心，所以必須快點喜歡上Tom以外的人，他知道的。

「你不願意嗎？」已經來到了胡同口，Maryjane眨著琥珀色的大眼睛問他。

「不，我很樂意，你去過紫禁城了嗎？」一台三輪車經過，Chris輕輕將她扯到牆邊，閃避胡同裡最常見的交通工具。

「……我不喜歡去皇宮……那種有貴族聚集的地方，我不喜歡。」她的表情又沉了下來，Chris已經知道這反映必然和她的前男友有關，也許前男友是北歐某國的王子或什麼的，因為身分的差異、家人的反對才走上分手一途。

「那麼北京還有什麼適合逛逛的地方？」他試圖打圓場，可是不太奏效，Maryjane身邊好像罩了一團黑氣，看起來無精打采。

「Chris，你能答應我一個請求嗎？」她囁嚅著，聲音細細的帶著膽怯。

「嗯？」Chris低下頭來，女孩太嬌小了，他得半蹲才能聽見她講什麼。

「吻我，如果我們要繼續下去的話，拜託吻我。」她深吸了一口氣，用哽咽的語氣說，「我想再次證明你不是他……他喜歡吻我，動不動就吻我……但我覺得……那只不過是心虛的藉口，我是他轉移注意力的物品……他的心裡一直有別人。」

Chris動了動嘴唇，心臟好像被什麼刺了一下。

Maryjane仰起臉來，泫然欲泣。

這個吻持續的不長，非常非常短，可能連兩秒都不到。

「謝謝。」她推開了Chris，背起滑下肩膀的背包，喘了一大口氣，「星期天我有空，你想不想去前門逛逛，吃全聚德？」

「喔……嗯……我應該沒事。」Chris 鬆開她，「那晚安囉？今晚很愉快。」

她轉過身去，往狹窄的巷子裡走，朝他揮了揮手，「再打給我。」

「好。」Chris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回應，幾乎只有他自己聽的到。

第一次見面就有這樣的發展，往後的成功指日可待，可是他卻一點也不高興。

Chris頹然地走出巷子，覺得自己跟Maryjane口中的混帳前男友沒有兩樣，他也只不過想藉一場比較容易得手的戀情，來隱藏心裡真正渴望的東西。

可憐的Maryjane還是犧牲者，到頭來。

然後他又想起Tom，在親吻Maryjane的時候。

即使同樣是那麼淺的一個觸碰……甚至與Tom的那一次中間還隔了一張衛生紙，但……

Chris用力吐出一口白氣，好像要將肺裡的空氣榨乾，然後揉了揉發脹的腦袋，真是糟糕的感覺，他原本以為「吻」了Maryjane就能證明自己跟誰接吻都會有類似的後遺症，很顯然並不是。

「喂！」一道輕飄飄的女聲突然打斷了他的糾結，對方踩著貓步子，神出鬼沒地從黑暗裡出現。

是Jiamie，她身上穿著運動衣，可能正好要去慢跑。

「成功了？我剛剛看到她一邊哼歌一邊進房間，就想說你是不是來了。」

「我送她回來，順便找羅太太打個招呼。」對於她的突然出現Chris沒有過多驚訝，這裡本來就是Jiamie的住處，怕是那傢伙八卦的個性，恐怕剛剛和Maryjane的街角一吻已經被住在二樓的她看光光了。

「不用去啦，她跟她老公這兩天去上海，不在家。不過她有東西要我拿給你跟Tom。」Jiamie又抽出鑰匙，插入鎖頭轉了兩圈「等我一下，我去拿……啊，還有，你嘴唇流血了。」

她比了自己的下唇嘴角處，Chris反射性地伸出舌頭舔拭，一股甜腥的血味。

「剛剛太激烈啦？看不出Maryjane那麼狂野，快擦個唇膏吧，不然血凍起來超級噁心耶。」Jiamie語帶揶揄，頭也不回地跑進室內，緊接著傳來在木頭地面小跑步的砰砰聲，她果然看到了。

Chris抿了抿嘴唇，一陣細微的刺痛感，可能寒風吹的他顏面神經麻痺，沒有感覺到出血的狀況，可毫無疑問的，這個小傷口跟Maryjane毫不相干；他將右手伸進外套口袋，去摸那條KIEHL'S的藍色唇膏，塑膠軟瓶身有一點點彈性，不必像傳統的旋蓋設計一樣，必須將嘴唇湊上去才能擦。

他將軟管裡的膏狀物體擠出了一點，在無名指上，然後再抹到脫皮流血的地方，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滑滑的，很溫潤。

「哈啊。你看這是什麼！」Jiamie的動作很快，只花了兩分鐘，「是高級泰式按摩招待券！找個時間去推拿吧，我也去按過，超爽的。」Jiamie甜甜地笑了起來，「但太貴了，下次再找Zack去，逼迫他付錢。」

「招待券？她人真客氣。」Chris接過那兩張紙，上頭印了美輪美奐的實景照片，還有一堆他看不懂的中文字。

「你可別私吞啊，羅太太會問Tom的，要回去了嗎？知不知道地鐵怎麼走啊？」Jiamie拉起運動外套的上衣，越晚越冷，氣象預告說過不了幾天，溫度就會一路下滑，只有在出大太陽的正午才會升到0。C以上。

Chris一邊聽她聊著公司的八卦，一邊走到了地鐵站，Jiamie豪爽地向他道別，然後蹦蹦跳跳地奔進公園裡慢跑。

他下了地鐵，買了票，跟著已經快散去的人潮向前。

10點了，鄰座的上班族手機傳來嗶嗶兩聲報時的提示，他忘了幫Tom買潛艇堡，卻下意識地摸著擦了唇膏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