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狗王

12

12月12日，Chris來到北京滿一個月。

辦公室裡所有的人仍在冗長的會議裡度過，距離結案日只剩下一周。

他剛結束了一通電話，某家上海的飯店經理打來要求修改企劃書，口氣很差，指責了一堆，Chris連聲賠不是，好不容易安撫那位老兄的情緒，但掛上了電話，心情也被搞得灰頭土臉，他支著右手發呆地看著電腦螢幕，突然從反光倒影裡，看到Zack的大頭。

「噗嘶！老大！」他擠眉弄眼，發出奇怪的聲音，Chris皺起了眉頭，這傢伙又是哪根筋不對勁。

「──我跟你說，」Zack神秘兮兮地擠進小隔間，摟住Chris的肩，小聲的在他耳邊說，「你知道了吧。」

「知道甚麼？」Chris一頭霧水。

「唉唷，你不會不知道吧。」Zack瞪大眼睛。

「到底是什麼事？」才被客戶搞到上火，他的語氣有點兇，過了一秒才意識到自己不該把情緒發洩在同事身上。

「就，你們家司令啊，要請長假回英國耶。」

「Tom？」Chris更疑惑了，每天起居都在一起，沒看過他收行李，更沒聽他提過。

「我剛在人事部聽到的，他遞了假單，不知道除了假單還有什麼……總之Boss很緊張，趕緊地將他叫到會議室裡去談呢……我剛看到他們兩個在會議室裡，就只有兩個人。」

「我不清楚，他沒說過。」Chris突然覺得一陣憤怒，身為下屬兼室友，自己不該被隱瞞，但理智又告訴他，Tom並沒有義務事事向自己報備。

「感覺是很嚴重的事……我是說，他沒表現異常嗎？在家裡的時候？」Zack左顧右盼了一下，確認沒人經過，附在他耳邊繼續說著，「因為Tom跑去露台抽菸了。」

「他抽菸？」Chris眉毛都吊起來了，家裡連一包菸都沒有，Tom會抽菸？

「是啊，我從他進公司以來只看過他抽兩次……第一次是他差點被重金挖角去JOTUNN的時候。」

JOTUNN是ASGARD在遠東最大的競爭對手，總公司就在後面兩條街。

「……我是有點擔心啦，希望他家裡不要有什麼事才好，你是他室友，多注意一下，雖然他看起來好像很精明能幹……但老實說還真的不太會照顧自己……」Zack的口氣充滿了擔憂，看來他是真的在意Tom這個朋友。

「我會的。」Chris送走了Zack，正好瞥見Tom走回他的辦公區，表情並沒有什麼異狀，甚至還跟同事打鬧了一會兒；Chris的眉頭越皺越緊，這麼一說，他倒記起了一件事，那天去鬼街吃消夜時Tom說過的話，他說，沒準自己明年就回英國了，可見這件事早有鋪陳？

他按下要問個究竟的衝動， Tom不是個情緒化的人，就算此刻心情不好受，她也不會發洩到旁人身上──或許長久以來他的心裡始終懸著一件事，只是在於有沒有表現出來。

「最近有什麼計劃嗎？再忙個幾天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回到家，Chris拿出啤酒，在客廳一邊看電視，一邊邀Tom小酌，這是他前陣子養成的習慣，肇始於逼迫自己儘快入眠，傷好了之後沒藥吃了，所以他推說喝酒暖身，其實是想讓自己快點睡著、什麼都別想。

「Jaimie約21日自駕游，你想不想去？去八達嶺。」Chris搬出其它的朋友來探Tom口風，實際上下班前Zack跑來跟他說了這件事，Tom的假從23日開始算起，如果真的有什麼打算……比如搬回英國之類的，這個時間點他不會答應一起出遊的。

「要過夜嗎？」Tom啜了一口啤酒泡沫。

「住一個晚上的農家樂，還可以去明十三陵。」

「好啊。」他豪爽地答應，嚇了Chris一跳，隨即又補了一句，「那我可得儘早收拾行李。」

「才住一個晚上不必太多行李的……」

「不。」Tom打斷他，「我今年聖誕節得回去。」

「喔？回去陪家人過節？」Chris順水推舟，沒想到這麼快就問出來。

「父母之命。」Tom淡淡一笑，感覺笑容裡帶著苦味，有點像啤酒，他咂咂嘴，垂下深褐色的眼睫毛，「輪到我對一切迷惘了，兄弟。」

「介意告訴我嗎？我很樂意聽。」Chris將啤酒罐放下，準備做個專注的好觀眾，Tom吸了很長一口氣，然後慵懶地看向他，「可能是我太理想化了，很多事情超出我的控制範圍……這說起來很難為情，讓我暫時保密吧，不過，我真覺得自己該休息一下。」

「你最近像一根繃緊的線，工作太多都會這樣的。」Chris止住了繼續發問的衝動，他不是Tom的誰，沒有權力凡事都追問到底，只是有一股力量，像是真空吸引機或什麼，將心裡某一塊突然的抽空，這種感覺或許就叫做失落。

「……說到工作，羅太太的案子讓Boss開心死了。」Tom朝Chris點點頭，提高兩成簽約金的策略奏效了，Chris揮出了漂亮的一擊。

「你說過別在家裡提工作的啊。」Chris故作姿態的抱怨，這件案子佔了組內收益的10%，後續的效應還有，羅太太不斷的廣播ASGARD是間多麼優秀的公司，以致能培養出熱心善良又親切的業務員。

他和親愛的主管明年加薪定了，如果Tom能繼續待在北京的話。

可是，詢問Tom是否留下就像一個重磅炸彈，一方面他真的很想知道，又擔心後果不是自己想聽到的那一個。

Tom明年33歲了，Chris記得他是獨生子，這種年紀背負的東西可能不只是自己在意的事業，比如他的大哥，也是在三十歲左右辭去在雪梨的工作，回家繼承父母的農場，Chris排行老二，有時候他會覺得次子的頭銜是相對輕鬆的，英國與澳洲的家庭偏向保守，再加上父母期望的話，不是凡事都能任性妄為。

「你說的對，別在家裡談工作……那麼，何妨談談你的新戀情呢？」Tom遭受室友的吐槽，快速的回擊，有可能他對Chris才來沒多久就有對象的事好奇，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是，他正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引開。

Chris低頭看著啤酒瓶上的水珠，咬住下唇緩慢的點頭，說得好，關於他和Maryjane，實際上並沒什麼悸動，縱使他倆第一次見面就莫名其妙接了吻。

和另一個傢伙嘴碰嘴之後的效應就不是這麼簡單了。

可恨的是對方未曾察覺，或是假裝沒有察覺。

「──我想，現階段衝刺事業比較重要，感情的事可以順其自然，現在我們只是會偶爾約出來吃個飯。」回答的倒是很中肯，Chris攤了攤手，「她可能不是我的菜，但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Tom抿著嘴，雙手插在胸前，若有所思地點頭，肢體語言像極了那天「湯老師情感諮詢」的場景，其實Chris覺得他不見得有著豐富的戀愛經驗，而是他太冷靜、透徹，在看待第三人時能夠客觀的抽離，但是，回過頭來提起他自己的也許就不是那麼一回事，Tom幾乎很少透露情感生活，無論是進行式，或是過去。

「你知道嗎？我覺得這種事很詭異。」一分鐘後，湯老師開了金口，「你永遠不知道這個人適合你，或什麼時候悄悄變成適合你的人。」

很繞口，事實確實就是這樣，比如Tom跟他前女友，愛情萌芽的很奇怪，之前他甚至沒跟女方有過多交談，又比如Zack跟Jaimie，他們轉了那麼多年，最後終於意識到身邊的彼此值得託付。

「所以一見鍾情或是日久生情，都有可能。」Chris順著他的話接下來，然後注意到那雙綠盈盈的眼睛靜止不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話讓他感同身受，乍看之下竟然有些落寞。

「愛情也許是一輩子，也可能只需要一瞬間。」Tom閉起了眼睛，也許是感受到室友的注視，選擇了避免直接交流的窗口，隱藏內心的想法。

Chris大概猜到Tom迷惘的源頭，八九不離十，問世間情為何物。

可能他有一個在英國的未婚妻，也可能他和前女友斷的並不乾淨，這次回國是要將問題做一個了斷的。

無論癥結點是什麼，恐怕不會讓Tom的心情太愉快。

他嚥了一口口水，鼓起勇氣，將手搭在Tom耳後，順著後腦勺的弧度滑下，然後貼在下顎與脖子的接縫處，那是一個安慰的動作，他想傳達他說不出口的關心。

Tom起先似乎嚇了一跳，可後來卻默許了Chris的動作。

Chris把頭靠了上去，額頭貼著額頭，像是橄欖球員彼此之間激勵士氣的動作，他用力拍拍Tom的肩，Tom笑了出來。

「謝謝你，兄弟，你好溫暖。」

「你可以抱著我。」Chris敞開雙臂。

「噢，多麼好的福利。」Tom大大方方地將手穿過Chris腋下，然後用力地抱住他。

「猛男，你超好抱的，一定很多女孩羨慕我。」然後他順勢將下巴放在Chris肩膀上，餘光可以看見他褐色的睫毛正在閃動，Chris聞到了Tom身上的洗髮精香味。

「你也不差啊。」Chris沒有鬆開他，暖氣房內，雙方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上衣，溫度直接傳送進彼此的胸口，他們擁抱了一陣， Tom後來索性將重量全放在Chris身上了。

「你知道嗎？我從小就很想要有一個哥哥，像你這樣的。」Tom的手繞過他背後一圈，拍了拍Chris的二頭肌，「我想要有人陪我冒險、打球……在我沮喪的時候可以像這樣撐著我……但是我只有姊妹，她們會強迫我玩芭比娃娃。」

「如果你需要我，我隨時都會在。」Chris深吸了一口氣，出乎意料的，這個身體接觸沒有讓他有臉紅心跳的感覺，可是更加的美好，它純粹、不帶情慾以及雜質，突然令他想到一個浮濫的詞，「靈魂伴侶」。

「……老天，謝謝，真的謝謝。」Tom用力吸了一口氣，抽動了一下肩膀，「所以你會陪我打網球嗎？」

「我可以教你衝浪，我的網球打得不怎麼樣，要是你想慢跑，我也可以陪你……不過我必須說一件煞風景的事。」

「喔？」

「你需要放鬆了，老弟。」Chris捏起了他的後頸，「最近常頭痛吧，肌肉很緊繃。」

「的確是。」Tom聳了聳肩膀，鬆開了Chris。

「羅太太給了我們兩張免錢又高檔的按摩券，快去用掉它吧，週末。」

「當然好。呃……還有，這真的有點害羞，我能麻煩你一件事嗎？」Tom的表情突然露出了為難，Chris不解的皺起眉頭。

「我的牛仔褲。」Tom指了指半個月前縫到一半，被隨意擱在一旁的衣物，它可憐兮兮地躺在單人沙發上，上頭還堆滿Chris的衣服，這件堪稱擁有初戀記憶的牛仔褲已經被遺忘了半個月，到現在才被工作過忙的主人想起來。

「抱歉！」Chris做出誇張的「O」嘴型，他也忘了。

「不不，別說抱歉，我要麻煩你幫我縫……我的手藝活像替科學怪人拼貼屍塊。」Tom略帶歉意地垂下眉眼，嘴唇拉上一條有點上揚的直線。

「當然沒問題。」Chris連忙起身將自己的衣服全鏟起來，剩下Tom的牛仔褲，「這麼一說，我有榮幸成為你記憶的一部分囉？」

「你已經是了，兄弟。」Tom回答得很乾脆，真正讓Chris臉紅的不是親密的擁抱，而是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