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狗王

15

那一天晚上Chris在浴室打手槍了，來到中國後的第一次，隔著塑膠門板他聽到對向的房裡傳來櫃子的開闔及一些悉囌不明的聲響。

Tom開始整理行李了，他就要飛回英國去。

Chris頹然地坐在馬桶上，不知所措、疲累不堪，他有一種感覺，射精之後世界好像被炸成了一片焦土，旋轉木馬的軌道有一部份偏離了，但可能不是太大的錯誤──否則他早就失速了，不會還在這裡。

他將白濁黏稠的蛋白質沖進下水道，反覆沖洗磁磚直到室內沒有一絲異味，然後拿起拖把將地板弄乾，穿上衣服──整套的長袖、長褲休閒服，走了出去。

Tom正背對著他搬出原先放在角落的行李箱，非常大，大概能裝下30kg的東西吧？Chris回想著自己初來乍到時也是帶了這麼一個箱子，換作是他要離開了，應該裝些什麼進去呢？

他想裝的東西，能留到那個時候嗎？

「不收了，明天再說。」Tom丟了一件毛衣，連行李箱蓋都沒闔上，伸了個懶腰，短版的上衣經由伸展被提了起來，短暫露出赤裸的腰部。

「我去烤麵包，你幫我吃一點吧，按摩消耗太多熱量。」他的臉上掛著一絲倦色，床上扔滿了雜物，衣櫥也被打開，圍巾、毛帽甚至夏天的短褲都被翻出來，當然還包括那件充滿回憶的牛仔褲。

它被疊的整整齊齊的，放在枕頭旁，和亂七八糟的戰場區隔開來，Chris不是第一次覺得那藍白交雜、宛若浪花般的顏色刺眼，感覺就像是一個褪色的南方夏天，被擺在北國的冬夜裡，而自己縫上的補丁則是其上一道蜿蜒的疤。

他不知道一個禮拜之後這幅景象是不是還會存在，或是就跟著這些物品的主人回到海的另一邊，Zack帶來的訊息與Tom反常的動作都讓Chris隱約有些不安。

廚房裡飄出了麵包的香味，烤箱「叮」了一聲，伴隨著短促慘叫，讓Chris回到現實。

「你還好吧？」Chris打開廚房的門，衝入眼簾的是冒煙的麵包以及沒帶隔熱手套的室友，Tom正用力地甩著手，一邊將水喉轉開，將手湊了上去。

「兄弟，幫我拿燙傷藥膏好嗎？在我電腦旁邊，紅色蓋子。」Tom笑的一臉傻氣，料想是為了某件事分神，否則平常的習慣，他會記得戴上手套的。

Chris依照他的指示來到桌前，那裏放了筆電、薄荷糖、一些書籍、雜物、護手霜及一條護唇膏──與他送給Chris的同款，Chris打從吻Maryjane之後的那次就沒有再擦過它了，現在仍妥妥地躺在他的外套口袋裡，那是他從小養成的奇妙強迫症，好像不去用它，當初的回憶就沒有消失的一天，但Chris或許忘了物品放久了或過期。

他移開了桌上的唇膏跟滑鼠，心想著Tom離開後是不是要把房間保留原狀直到他回來──前提是他真的會回來，並且繼續使用這個空間，突然，原本一片漆黑的筆電螢幕亮了起來，原來電腦沒有關機。

14吋的方格裡正在編輯著一份文件，標題是「婚禮流程」；右方，Skype的窗格上正亮著對話，Chris不是喜歡探人隱私，但涉及了他一直在意的事，視線還是忍不住移了過去。

發訊的人暱稱叫「Princess」，頭像是隻帶王冠的西施犬，訊息時間顯示著一個小時前發出。

親愛的小王子

謝謝你的承諾 不讓新娘難堪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困難 可是知道你還愛著我 我衷心感謝

24日見 我會去機場接你

倫敦很冷 多穿點

﹝檔案_婚禮流程.docx 已接收 於資料夾中開啟﹞

Chris讀了訊息，他很後悔，直到現在終於知道Tom不想談這話題的原因。

Tom讀過訊息也收下檔案了，否則提示燈會是閃的。

但他沒有回覆。

他深吸一口氣，指甲在桌面上刮出細微的聲響，然後抓了燙傷藥膏，逃難似地離開電腦桌。

他幾乎忘了自己是怎麼維持正常的表情，還能與Tom說說笑笑，吃完那塊黑麥麵包，然而他也不免想著，難怪Tom在回話時都是這麼小心翼翼。如果卡了一個因父母之命必須履行的婚約，這樣他的一切舉動都合理化了。

Chris並不感覺憤怒，因為他才是無來由闖進人家生命裡的那個人。

唯一可以做的，或許只剩下最後這一個禮拜留下的回憶了。

◆

時間不會因為你想要攔住些什麼就慢下來。

聖誕節前的最後一個禮拜，快的更像是高速飛行的鰹鳥，旋轉木馬還是動了起來，依舊繞著那難以觸碰的核心轉。

Tom的行李收的零零散散，工作的案子在週四終於接近收尾了，只剩下星期五中午最後一場簡報，在東四十條的瑞士公寓。

Chris沒有對Tom提起任何關於婚禮的事，連他是不是長假回來後就提辭呈也沒問〈通常回國成家了再申請外派的機會就不大〉，要說心裡不難過，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世界本來就充滿許多無奈的事，逼不得以只好選擇把某些剛萌出的芽剪斷，禁止它長成纏死大樹的蔓澤蘭。

期間，Maryjane傳了app給Chris，問他要不要一起過聖誕，他拒絕了，只說要在家裡休息，一個人。

不過他仍把女孩當成朋友看，於是約了她禮拜五吃中餐，就在今年的最後一場簡報之前。

「好，結束後就可以準備過節了，下班就不打卡了，直接混到后海去喝酒？」Tom滿意地將筆電拉上裝進袋子裡。

「明天八點你家樓下見，別遲到。」Zack朝正要走出公司大門的Tom及Chris比了一個瞄準的手勢，明天四個人要從北京自駕，向北開往八達嶺，提前替即將回英國的好友餞別。

所有的人都知道Tom要請假了，原因全被他用含糊的「重要的家族聚會」帶過，只有Chris知道真相。

他拉緊了圍巾，越來越冷了，就連中午的大太陽都無法抵擋徹骨的寒意，Tom叫了一台計程車，從三里屯搭到瑞士公寓，在地鐵站門口下車，由於只是結案的簡報，只需要兩個人，一心想提早下班摸魚的某人，於是動用主管的特權填了自己和今晚酒友的名字──Tom是這麼解釋的，可Chris總覺得這或許是室友額外的盤算。

你也想跟我留下什麼回憶嗎？Tom？

他深吸一口乾燥而寒冷的空氣，亂七八糟的幻想沒什麼實現的機會了，如果站在Tom的立場想，兩個人單純看看夜景、喝喝小酒，也不失為美好的經驗，起碼以後回想起來，還能記得生命裡曾短暫的彼此停留。

東四十條地鐵站不遠，搭車不用十分鐘，所以Chris糾結的時間也不長。

「我先過去了，一點半地鐵口見。」Tom率先開了車門，朝他比了個大姆指，「約會順利。」

「只是和朋友一起吃個午餐，不是約會。」Chris笑了，他不知道為何執著於向Tom解釋？關於自己和Maryjane。實際上他現在更應該做的就是把心裡頭剩下的碎屑清得一乾二淨，否則那些尖銳的刺要是冒出頭來，便會將他扎的鮮血淋漓。

「好吧，別遲到就好，至少一點四十五分要到，否則晚上換你請客。」Tom回頭看了他一眼，走到人行道邊，準備過馬路，兩人在此分道揚鑣。

Chris往和Maryjane約定的店家走去，鼻腔黏膜有點刺痛，北京不是太乾燥就是霧靄遮天。

那間專賣貝果的Brunch離地鐵站並不遠，拐個彎就到了，他往街角走去，隔著大片的落地玻璃看見Maryjane的身影，她帶著灰色毛帽，正在座位上專注地滑著手機。

Chris拉開了門，正準備跨進店裡去，突然聽到極大的碰撞聲從身後傳來，他皺了皺眉頭，想著或許是錯覺吧？因為店員一邊擦著杯子一邊高喊「歡迎光臨」，沒有人因為巨大聲響而停下工作。

「抱歉，等很久嗎？」他走近Maryjane身邊，拉開椅子，往聲響傳來的方向瞄了兩眼，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在意，甚至有些心神不寧。

「妳聽到剛剛那聲”碰”了嗎？會不會是車禍啊……」Chris坐了下來，Maryjane已經為他點了鬆餅與德式香腸。

「我沒注意。」她停下滑動的手指，將手機放進手提包裡，「最近你工作很忙？」

「是啊，年底了，幾個大案子要結案。」他動起刀叉，餓極了。

「看來明年你還是計劃留在北京囉？」Maryjane的右手支起臉頰，她已經吃飽了，桌上只剩下空盤與一杯喝了一半的果汁。

「如果發展好的話……我計劃待個兩、三年，更久我也不排斥。」他將圓麵包撕下一片放進嘴裡，突然看見窗外有個中國人急急忙忙地往這裡跑來。

「有人會說中文嗎？」他打開門，氣喘吁吁地用腔調很重的英文喊，這間Brunch有一半以上的來客都是外籍人士，許多人面面相覷了兩秒，然後茫然地看著他，中國人很急，比手畫腳地跟店員溝通。

「有人會說中文嗎？」店員重複了一次問題，「圓環有人發生車禍，很嚴重，是個白人男性，他傷及言語神經，沒有辦法講話了，我們需要有人……」

Chris「刷」地站了起來，大聲地問，「是不是白人男性、三十歲左右，穿鼠灰色西裝……」

對方還沒反應過來，Chris就離開座位往外面跑了出去，他突然有了很糟的預感，那個方向正是Tom接下去一定會經過的路！

「Chris！」Maryjane在他背後大喊，而他置若罔聞，他只知道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老天……求求你，別是Tom，千萬別是T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