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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的聲音幾乎與奪門而出的Chris一起出現,越接近圓環就越擠得水洩不通,他利用身高的優勢擠到最前頭時,救護車還卡在兩個紅綠燈之外,只見斑斑血跡撒在路面上,幾個路人在馬路中央圍成了一圈。

──讓讓!讓讓!Chris幾乎是大吼了,他從不知道自己的中文能講的這麼流暢且富感情,他粗暴而用力地朝人牆撞出一個缺口,沒有意識地喊著Tom的名字。

Chris?」Tom半蹲在地上,傷者不是他,一個四十多歲的白人男性痛苦地倒在柏油路上,口鼻都是血,但意識還是清醒的,一雙灰色地眼睛驚恐地望向路人。

「你來的正好,快幫我。」TomChris伸出手,「你當過健身教練,懂急救嗎?」

「我可以。」他恍然的點了點頭,注意到Tom的嘴唇都發白了。

中年男子的後腦勺黏滿著黑色的血液,估計是頭部受到撞擊,嚴重一點的話可能是顱骨骨折或是腦震盪,Chris脫下外套,蹲了下來,將他的頭部墊高,迅速檢查一下其他地方的外傷,還好,沒有氣胸、血腫,腹部看起來也沒有受創痕跡。

「先生,救護車已經來了,你不會有事,保持平穩的呼吸就可以,然後別動……如果要讓我們知道你聽的懂,請轉動眼球。」Tom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在急需救援的人面前,他逼迫著自己必須冷靜。

灰色的眼珠轉動了兩下,醫療人員終於闖進了人潮擁擠的圓環,帶走了傷者,警察也來了,問了Tom兩句,Tom不是目擊者,是有人大叫有沒有懂英文的人,他才回頭幫忙的。

Maryjane循聲趕至,Chris驚魂未定地望著她,淡淡地說聲「對不起,今天沒有辦法跟妳吃飯了。」

「別介意,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Jaimie說的對,她的同事都很優。」她搖了搖頭,望著正把自己外套脫下來給ChrisTom,然後轉過頭,走進了霧靄滿布的北京之冬。

「你不攔下她嗎?」Tom問。

「我們會來不及,我得快點去買件外套,否則等作完簡報出來會凍死。」ChrisTom的外套塞了回去,看著在地上墊血水而揉成一團的羽絨,一面惋惜著口袋裡還裝著那隻KIEHL`S唇膏。

「……你的外套真是多災多難,下輩子千萬不要當你的外套。」Tom聳聳肩,先是被狗撕成碎片、再來是變成止血墊……還好這一帶有許多平價服飾店可以應急,而當他徵詢室友要先走進哪一間時,忽然看到Chris的眼淚奪眶而出。

Hey,老兄,這是怎麼了?」Tom手忙腳亂地翻找身上的面紙,Chris只是怔怔望著他,藍色的眼睛裡不斷湧出微鹹的水。

「……我以為……」Chris的聲音像蚊子一樣細,配上他高大的身材極不相襯,「我以為你怎麼了……」

他掩住嘴,發出「嗚」的啜泣,肩膀激烈地顫抖著,Tom於心不忍地牽過Chris空著的右手,用力地握了握。

「老兄,我不擅長安慰人,但……」他把Chris的身版轉過來,一隻手還交握著,另一隻手環住Chris的手臂,那傢伙好像被觸動什麼開關了,也有可能是嚇傻,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竟然一點也不顧慮形象,靠在Tom的肩頭,抽抽噎噎。

「……好娘娘腔……」Chris邊哭邊說,料想他內心也十分難為情,可是生理反應走在理智前,一旦鬆懈下來,本能的發洩就是哭。

「不,你超級勇敢,你是真的英雄啊,Chris。」Tom誠懇地說著,Chris花了三分鐘穩定下來,他紅著鼻頭,隨便買了一件紅色的羽絨外套,雖然跟西裝顏色不搭,但現在這裡能找到他size的只有這個顏色,午餐就跟Tom蹲在瑞士公寓樓下的小餐車旁隨意解決。

簡報順利結束,這一年所有的重大工作都落幕了,當台下的掌聲響起時,Chris不由得看了看身邊的主管,Tom也在看他,笑得很溫柔。

可是這個人,再過四天就要離開北京了。

 

他跟著Tom走進地鐵站,下班時間,人多得要命,一如往常地,Tom將這個對北京依舊陌生的「死老外」,拉的超緊,唯一不同的一點是,原本多半是拉著Chris的手臂,今天則是扣著他的手。

那隻手晾在寒風外,凍得驚人,Chris知道他的包包裡有一雙手套,但Tom卻從頭至尾沒有拿出來戴,車行過朝陽橋,轉6號線到北海北,週五的人潮將北京著名的夜生活區擠得水洩不通。

Chris依舊讓他牽著,他沒有要鬆開手的意思,熟門熟路地鑽過人群,來到荷花市場開頭的那幾間夜店其中之一。

「很多人都嫌入口吵,其實這裡才是鬧中取靜的地方呢。」上了二樓露台,Tom得意洋洋地說,華燈初上,各種顏色的霓虹將這片原是清朝貴族住宅區的水岸裝飾的璀璨無比。

酒吧建築主體仍屬於中國風格,裝潢的桌椅卻帶著濃厚的峇里島風味,一如北京給人的感覺,古今中外交錯,卻意外迷人,一樓人塞的滿,但二樓的露台由於沒有遮蔽物,得直接忍受冷風,反而成了乏人問津之處。

TomChris學著他,將外套的帽子扣好,這樣就算坐在外面也不會冷到發抖,視野比一樓開闊許多,聽覺享受也好得多,水岸的夜店多把音箱往門口放,人行道上變成一道中西歌曲大雜燴,雖說這是后海的特色,可想要來這裡享受夜晚的酒客,多半還是嫌環境吵鬧。

空間頗令人玩味,原本應該是平房的建築物搭了梯子,加蓋成露台,二樓的地板〈就是原本的屋頂〉,有部分以透明的耐重壓克力製成,下方直接是舞台,音樂從天井傳出,中和了其它聲響的紛雜。

他們穿的活像兩個愛斯基摩人,臉頰旁那兩團紅紅的凍傷也完美複製了寒帶地區人民的特徵,Tom將酒單推給Chris,坐在沙發上,旁邊是直立型的室外暖爐,整個二樓只有兩桌客人,彼此隔的還很遠,完全遺世獨立的小包廂。

「來點酒嗎?這麼冷是一定要來點酒的。」

「別喝太多吧,明天還要爬長城呢……何況你的行李……還沒收完吧?」Chris扁扁嘴,他只在點單上畫了薯條跟紐奧良雞翅,還有一杯可口可樂,最近一定是酒喝太多了,他甚至懷疑自己有些酒精中毒,否則今天就不會在大街之上,做出那樣失控的舉動來。

整個下午他極力專注於工作之上而避免去思考「失去了Tom會怎麼樣」,這是個難題,至少現階段是。

果然一提到回國的事Tom就沒有回答了,他吐出一口白氣,從口袋裡拿出菸盒,緊抿著唇,眼神卻直直盯著菸盒上的燙金文字,Chris感覺他有些不一樣了,儘管說不上是哪裡不同,但憤怒、悲傷與接受現實之後的無力,他總區分得出來。

他不知道Tom心理經歷了多少天人交戰,有很多話或許沒有說出口,單靠眼神的溝通或是小動作都能被解讀,那種疑惑地蔓延如同冰雪逐漸爬下山丘,霎時間一切就會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迷茫裡。

 

你正在界定自己對我的感覺嗎?還是想著四天後該怎麼回去英國?

Chris正用眼珠子醞釀出這些話,Tom沒有直視他,Chris認為他應該能讀懂,可他卻選擇了迴避。

「……Okay,我要喝長島冰茶。」Tom突然迅速地決定,搶過酒單,在上頭畫了一條槓,然後就啪啪啪地跑下樓去付帳。

這是Tom化解尷尬的方式,老梗,可是卻很管用,等到他再度從樓下踱上來,又能從容地與Chris隨便聊一些話題;儘管有些氣惱,Chris卻能體諒這樣的反應,因為如果換成是他,或許也會這麼做。

他們在原地坐到大約十點半,直到人越來越多,連二樓露台的座位都供不應求時,才打算回家面對明天的行程;Tom已經喝下兩杯酒精濃度30%以上的調酒,可他酒量竟然出人意表的好,神智還很清醒,這讓Chris有點疑惑,上次在鬼街不是幾罐啤酒就放倒他了嗎?

Tom連番表示自己真的沒問題,只是下樓梯需要人攙扶,現在正是夜店最high的時候,酒客摩肩擦踵,樂團連番演唱這陣子最紅的歌曲,連要走出店門口都有些困難,Chris自然而然地將有些醉意的室友摟進了懷裡,Tom沒有反抗,只是跟著他的腳步,閃過一個個擋在眼前的人。

「我問你一件事。」Tom側過頭,聲音不大,在震耳欲聾的音響下,Chris甚至只能看見唇線囁嚅。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回英國?」」他睜大眼睛,Chris能從那兩潭墨綠裡望見二十公尺外燈火迷離的什剎海,彷彿一片地面上的星空。

 

結尾最高潮的副歌,激烈的鼓聲、尖銳的電吉他,高亢的人聲,歌手賣力地拋下最後一句歌詞──

我該如何────在!

驟然而止的驚嘆號,而後是人群忘情的歡呼。

Tom的嘴唇湊向他,印下一個短促的節拍。

「你知道嗎?」他將嘴唇移開,伸手滑過Chris剛剛被他覆蓋的地方,很冰,還有一點菸草的香味。

「我其實不討厭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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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