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羊腸02

民國七十七年,我剛退伍,並沒有回鄉就業的打算,而是在台中工業區的一家食品工廠當業務,起初很不錯,薪水高、供食宿、還配有一台摩托車,每天就帶著公司生產的濃縮果汁到處推銷,剛興起的手搖飲料鋪都很愛用。

豈料第三個月,一場大火波擊周圍五、六家工廠,我所有的家當全都在公司宿舍,交代在那場火裡,你去GOOGLE那場工業區大火,應該還找的到資料。

剛退伍的菜鳥一窮二白,雖然不算大損失,但前兩個月的薪水幾乎都花在添購西裝以及追女朋友上,口袋裡只剩下一萬塊存款。

雖然政府暫時安置我們在小旅社住下,好讓工廠被燒掉的衰鬼去找工作,但工業區裡瞬間出現了大批同性質的勞動力,在經歷上遠遠不及別人的我,始終找不到工作。

就在這時老家來了一通電話,阿爸說農會有個協助放款的缺,問我要不要去,雖然只有以前薪水的七成,但住在家裡,相對的也比較省錢。

我看看當時剩下七千塊的存款,將其中的五千塊拿來配了兩支BBCALL,一支給自己,一支給剛追到不久的女朋友,然後把剩下的錢花在中港路新開的牛排館上,身上只留坐巴士的錢回老家。

 

那個年代在鄉下讀到大學的並不多,我讀的雖是化工,但是在一般人的概念裡,老是認為理科可以和數學畫上等號,於是除了放款之外,還要兼作收帳及會計,每天開著阿爸那台老裕隆到處跑,在附近的山路間晃來晃去。

工作很規律,朝九晚五,除了旺季偶爾要一大清早上山以外,其它時間我都是早早回家;這裡是茶業重鎮,客戶的茶園都在海拔更高的山上,在ATM還不盛行的年代,農會的專員挨家挨戶去收現金是很常見的事。

山上地方大,人口卻很少,茶戶的集會地點就只有產銷班的廣場,幾乎所有的人都彼此認識;我阿爸在當地頗有人望,人家一聽是某某的孩子、再加上是稀有的大學生,不僅常拿出最好的得獎茶來泡,殺雞趕鴨、邀請我一起BBQ、唱卡拉OK,甚至把女兒介紹給我當女朋友……樣樣都來。

即使山上人家是這麼的熱情,可是往往太陽一斜,我就會被他們趕下山,山民有幾點禁忌絕不會去碰,一是天黑後不下山,二是起大霧不下山,如果非得下山不可,那就必須帶上狗,要滿滿一車,五、六隻黑狗。

我理解山路陡峭,若是天候及視線不佳,貿然行走十分危險,但許多人口中言之鑿鑿的「山神」恐怕才是這個禁忌的主要源頭。

傳說中,山神會在夜裡廵遊,然而不只在夜晚,只要起大霧、下大雨,就是祂們晃蕩的時機,山神縱有神之名,可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們所敬畏的對象不是真正的神祇,而是荒野的精怪,這片上古就存在的山藏著太多我們無法探究的事,就算人類已經能上月球了,恐怕對密林中的種種仍一知半解。

山神其實就是「魔神仔」,看過的人都說,這是一種類人但不是人的瘦小生物,有著兩盞紅紅的眼睛,一但和祂視線相觸就會被惑亂心智,這兒的山民是不敢叫祂這個稱呼,怕觸怒祂,一走出門就被勾了魂,輕則把泥土蚱蜢當作大餐,重則從此人間蒸發。

「真的啦!祂怕狗啊!不然你看,這邊的村民怎麼每個家都養那麼多隻狗啦!」松大哥咧開滿嘴紅,樂呵呵地將檳榔渣吐進免洗杯裡,他是我的客戶,布農族的原住民,生意作的很大,家裡十口人還不夠忙,旺季時得從山下的溪頭、竹山等地找臨時工。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耶。」我坐了下來,舒展了一下筋骨,四月是春茶的產季,整個杉林溪熱鬧滾滾,貸款買設備的農戶在這個月有收不完的訂單,我也有跑不完的CASE跟收不完的帳。

「真的啦,上次我媳婦啊,都市人,不信這一些,七點從這裡下去,結果啊……」松大哥替我倒了一小杯茶,茶味甘韻,沁人心脾,入喉就是一陣暢快,他的話頗耐人尋味,我挑起了一邊眉毛。

「你是說,在草屯開服飾店那個喔?」

「嘿啊!阿進依某啊,鐵齒啊!早叫她住一晚就好,不要急著下去,結果她說廠商要結帳,要先回去,哩供跨買,從我們這邊下山,要怎麼開才不會出問題?」

「就只有那一條路啊?怎麼開?」我皺了皺眉頭,從溪頭上來就一條溪阿公路,中間經過十二個髮夾彎,稱為「十二生肖彎」,雖然山路蜿蜒又陡峭,但風景很美,是不少人喜愛的景點公路,平日也有客運駛進來,這條路我工作常開,假日時遊客也常常爆滿,怎麼會有問題?

「那天是滿月,月亮很明,她只跟我老婆講一聲,就跟阿進開車下去了,阿進手受傷,一定是他老婆開車……我知道後罵了聲幹,帶著狗開上貨車,就追著他們下山去……彼時如果沒帶狗啊,我現在可能就沒孫子抱囉。」松大哥越說越起勁,嗑起瓜子來。

「帶著狗?」我望了望院子裡,至少有十隻到我腰部那麼高的大狗,正躺在廣場曬太陽,這在山上很常見,除了看家護院之外也可以驅邪,聽說狗的陽氣重,尤其是公的黑狗,有些不乾淨的東西見了會忌憚。

「……說也奇怪,本來明明是滿月,結果一開到豬彎的起點要下山……霧就突然跑過來了,後面的狗開始大吠,開到羊彎的時候,我看到我兒子跟媳婦的車,好裡加在沒發生什麼事,只是夫妻倆都大人大種了,居然抱在一起大哭。

「他們說啊,也是開到豬彎,月亮就突然不見了,再往下一點,霧就散了,月亮又回來,前面出現了一條又直又亮的路,根本像高速公路……我媳婦不熟路,還沒察覺到不對勁,副座的阿進馬上叫她原地停下,不要再往前開……」

「──等等,一條筆直的路?」我插嘴。

「是啊,我在杉林溪活了五十幾年,哪裡有過筆直的路?」松大哥點菸抽了起來,我感覺一股寒意從後背爬上頸子。

「阿進在這裡長大,他知道大概發生了什麼事,他怕啊,可是又不敢繼續往前,只好待在車裡等天亮,也不知道那些東西會不會找來……真的是好裡加在啦,大概祖靈有保佑,我很快找到他們,阿進回憶起那條大路啊,建的多好、好像高速公路一樣的大路,心裡就直著驚,他說,大路兩旁還有一盞盞黃色的燈,他看的很清楚……」

一口菸吐了出來,松大哥的眼睛圓睜著,好似自己也親眼見到那一幕,雖然沒有什麼青面獠牙的惡鬼,但明白杉林溪路況的當地人都知道,自己碰上的是什麼。

然而這情節也很老套,我並不鐵齒,但從小生在山裡、聽老人家說,多多少少對一些鄉野怪談已經有免疫力,但不知怎麼的,那股寒意卻越來越明顯,連我的手背上都起了一些雞皮疙瘩。

「毛了吧?這段路就是這樣,有時候滿月啊,遇到大東西來巡山,就會發生這種事哦。」松大哥很快的抽完了一根菸,他指了指腕上那個金錶的錶面,表情慎重地對我說:「四點了,丰仔他家捧斗的啊,今天就是十五,下山的時間稍注意一下喔,天黑之前,天黑之前就要到溪頭。」

我謝過松大哥,再貪了兩杯杉林溪的好茶,轉身告辭,這時腰間的CALL機響了兩聲,是農會打過來的。

我跟松大哥借了電話回撥,是同事李姐打來的,她媽媽在不遠的茶廠工作,一台單軌車恰好翻了,幾個採茶婦受了點傷,需要人接下山送醫,她CALL了幾個剛好在附近區域活動的熟人去幫忙,等到松大哥陪著我,著急的趕到出事的茶廠去時,才曉得茶廠主人早在十分鐘前就開著他的吉普車送人下山了。

情況沒有想像中的嚴重,傷者只有兩名,最多是一些淤青和茶枝劃出來的小傷口,那個通訊不發達的年代,因聯絡不周造成的烏龍事件時有所聞,採茶的大嬸們歹勢了幾句,就打發我走人了。

「喂,沒事的話快下山啦,霧來啦!」松大哥摸出他的長壽,點燃一根,火星頭指著山的另一側,「很快,快走吧!」

我應了一聲,與他道別,看著他的鐵牛〈農家常用的無頂貨車俗稱〉隱沒在起伏的山路之間,內心突然升起了異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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