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的我就醒了。
想摸身邊的鬧鐘,摸到的卻是一隻人手,沒甚麼溫度,卻在我觸及的一瞬間,像食蟲植物一樣捲住我的手。
「去哪?」男人睜開了他的黑眸,看著我。
「幾點啦?」我一手支著身,跨過他的身體去摸床頭的鬧鐘。
十點多了,天氣還是差,今年氣候反常,都過完年了還是冷成這樣,竟然還下起了雪來,新聞說甚麼北極震盪現象,地球進入小冰河時期,我看可能離世界末日也不遠了。
起身穿了衣服,準備先去買頓早餐,悶油瓶還埋在棉被裡,一點都沒有要起床的意思。
「吃甚麼?」
「隨便。」
在同一張床上睡了半個多月,我很確定這只瓶子是隻夜行性動物,
幾乎整個早上他都在睡覺,然後中午迷迷糊糊起床,被我拖到店裡繼續午睡,
夜幕低垂後,精神卻他媽的好,而且越晚越好。
帶上門帶上鎖,我自己下樓買早餐去,沒有繼續下雪了,可能也下得不多吧,沒有積雪,地上只有濕漉漉的一片。住這兒好處挺多,市場近店鋪多,早餐店就在轉角,我邊走邊想著等一下要點甚麼吃,突然,身後閃出一個人,摀住我的嘴就將我往巷子裡拖。
我嚇了一大跳,一拐子往後就要打,沒想到背後居然傳來一個我想也想不到的聲音。
「老吳,是我。」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幾乎炸了我腦子。
來人將大衣的帽子卸下,露出一張尖瘦的臉,金絲眼鏡下的雙眼顯得十分疲憊。
「去你家談好嗎?」老癢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十分的空洞。
「我家……現在不方便。」想到悶油瓶,我指指巷口的速食店,「咱們上那兒談吧。」
關於老癢,秦嶺一別後,他就不定時的寄明信片給我,
除了問後,信末的署名總是「exist」。
我有許多話想對他說,但是一時之間居然甚麼都想不起來了,走進速食店裡,給他點了杯咖啡,晨間的客人還很少,我們撿了靠窗的位置就坐。
他變了很多。
不僅極瘦,皮膚蒼白到幾近沒有血色,青筋與血管一條條浮在手上,頭髮也長長了許多,看上去十分頹廢,顯然生活並不好,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左眼下角,多了一顆小小的淚痣,告訴我他是「exist」,而非解子揚。
「最近好嗎?」我記得「老癢」喜歡加兩球奶精,便將我自己的那份遞給他。
「……我沒有臉求你原諒,可是這個忙只有你能幫我。」他思索了一下,悠悠吐出一口氣。
「要多少?我還有一些。」
我伸手就要掏皮夾,即使他不是真正的老癢,
而是個曾經想殺了我的人,到底我還是無法恨他。
「我不需要錢,老吳,你聽我說。」
他的表情焦急了起來,透過大片落地窗,外頭的光照了近來,
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透明,彷彿隨時會消失。
「……後來,我跟一個北派的一夥,我不知道青銅樹枝的能力甚麼時候會消失,於是我們跑了許多地方…」他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個匣子推到我前面。外表用錦緞包著,圖案看上去是藏傳佛教的八吉祥。
「我們在青海找到這個,為了這東西,他背叛了上頭的人,
現在,我跟他被追趕著,只好回到杭州找你,他說,把東西交給你是最安全的。」
「你的同夥?他認識我?」我有點訝異,我跟道上淵源深歸深,但認識的也就那麼幾個,除了自己人以外,只有裘德考那幫人,難不成後來老癢加入阿甯她們公司,而這就是那美國老頭處心積慮要得到的東西?
「我不能講太多,他受傷了,還沒脫離險境,東西交給你,我就得走了。」
他將匣子放到我手中,看了又看,茫然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悲傷。
「保持聯繫,有事一定要找我。」我將速食店的餐巾撕下一角,抄了我的電話跟鋪裡電話。
「……老吳,我不知道我該說甚麼……」他眉頭皺了起來,我擺擺手示意他別說了。
「真是缺錢我還有一些,密醫我也找的到,大家兄弟一場,我還是把你當自己人。」
我重重吐了一口氣,算了。
「……也許我們沒有下次見面的機會了,我可能就這樣消失了,老吳。」
「………你不會的。」我將紙片重重塞入他的手中,再緊緊握住他的手;
「你在,你一直存在。」
他笑了,笑的既淒愴又飄忽。
「……他也是這麼說的,謝謝你,老吳,為了你跟他,我會試著活下去。」
他起身就要走了,最後出速食店門口時,突然轉了過來,對我說:
「有句話,他要我帶口信給你,麒麟本非凡物,也許這東西,跟吳邪你一直在意的事有關……就這樣了,希望下次可以再見面。」
玻璃自動門緩緩關上,別過頭去,突然瞥見他細瘦的側臉,淚痣點綴的眼,彷彿在哭。
一整個下午我都在思考。
思考老癢的事,思考他講那些話的意義,若不是悶油瓶叫我,
我可能直接會把麵條吃進鼻孔裡。
找來悶油瓶一起看那匣子,還胡亂編了個友人託物的理由,敲敲那個匣子,似乎是木製,摳摳摳的響,裡面果然有東西。悶油瓶看了一下,外裝不是古物,錦緞都是新的,連個鎖都沒有,看起來就像佛具店裡會賣來裝檀香的,覺得似乎沒有甚麼危險,啪一聲就打開了匣子。
躺在絨布裡的,是一枚不知道甚麼猛獸留下來的牙齒,寸許長,上頭鑲了銀,作成墜子的形狀。
我們兩個研究了一下,覺得沒甚麼特別,作工不特別漂亮,好像也沒甚麼歷史年頭,不過到底是老癢託我的東西,我還是很慎重的將它包了又包,放進袋裡,準備拿回家收。
麒麟本非凡物,我知道,而那個他,我也猜到是誰了。
……老癢,但願你跟你口中的他,一切都好。
秦嶺一別後,我經歷了太多事情,現在我早就學會將一切放空,連三叔的下落也沒繼續找了,唯一能讓我在意的事,只剩下悶油瓶。想著霍玲變成的禁婆、想著文錦身上發出的骨香,我多麼害怕哪一天,這件事情會降臨到他頭上。
結果他問我怎麼每天像隻狗一樣老是聞他脖子,而我卻又沒辦法把這件事告訴他。
他只剩下我了,就算是迎接他的是一條末路,我還是會陪他狂奔下去。
現在只要我看的到他摸的到他就好。
把舖子收一收早早扒完晚飯,洗完澡後我趴在床上上網想google一下這東西的來歷,但是裝它的顯然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匣子,我在網路上找到一模一樣的,一個人民幣五十塊。
伸直了腿闔上電腦,我有點洩氣,悶油瓶洗完了澡出來,在床邊擦頭髮,肩上的麒麟紋身若隱若現。
我好怕他就這樣消失。
於是今天晚上我們非常、非常激烈的作愛,連他都對我的積極感到不可思議。
直到他終於躺下來而我還沒睡,我起身枕向他的胳膊。
他摸摸我的頭髮我的臉,我用力的握著他的手。
在我停止呼吸之前,我不會放開的,我對自己說。
我不會放開的。
而我也不能回頭了。
平靜的日子持續了幾天。
雖然找不出線索,我對老癢託我的東西仍然相當在意,拍了幾張照片MAIL給胖子,他人面廣見識多,說不定能有甚麼著落。
接近傍晚的時後果然接到胖子的電話,他說有譜,這東西肯定查的出是哪流出來的,他年輕的時候跟一個拜把的到藏地摸了一座大墓,見過類似的東西,不過不確定,於是把照片再E給那兄弟,沒想到對方突然就說要來杭州見我。
「說真的,我那兄弟真是個人物!」胖子的語氣彷彿還沉緬在他還年輕的時候;他的兄弟姓胡,是十幾年前北派如雷貫耳的人物,從小跟他穿同一條褲子長大,因緣際會幹起了倒斗這一行,後來人家娶了如花美眷,跟著夫人移民美國去了,胖子就接收他在北京的生意,而這位老胡的經歷,到現在還是道上津津樂道的傳奇。
我順便跟胖子提悶油瓶要定居在我這兒的事,他爽快的就說要幫小哥把那邊的衣物包一包,搭夜快從北京南下,接完胡先生再找我們一起敘舊。
這件事定案了下來,我心情也比較輕鬆了,一方面是老癢託我的東西終於有了進展,另一方面是一段時間沒見到胖子了,說真的還有些想念他。
至於老癢的狀況,如果「exist」完全複製了解子揚的思考模式,那麼,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再怎麼擔心也是沒用的。
悶油瓶縮在店裡一角默默地幫王盟點著早上新進的徽墨,他拿著筆在本子上抄寫,表情是那樣的恬淡。
我很希望這樣的幸福能持續下去。
但是又隱隱約約覺得,這只是風雨前的寧靜。
現在我睡覺不需要靠安眠藥了,但夜裡卻會慣性醒來幾次,確定他在不在。
他在我房裡總是睡得很沉,跟去蛇沼之前淺眠的他有很大的差別,對他來說,失去過往的記憶無疑是好事一件。
而比起以前已經算是多話,有時候還會淺淺微笑的他,開始學會看電視、看書、上網,也會幫我把亂丟的衣服、沒洗的碗整頓妥貼。
每天夜裡他蹭著我的身子摟著我入睡。
我越來越離不開他,但是這股不安的感覺卻沒有因為我們開始了這樣平穩的生活而消失。
我真得很討厭多慮的自己。
晚上,悶油瓶看電視,我在客廳上網,跟潘子語音連線打線上麻將,順便問他最近如何,他想了一下說沒甚麼特別的事,過了一會兒卻像講八卦似的告訴我,陳皮阿四的人馬在內鬥。
「那個黑瞎子,蛇沼跟我們一起去的,戴墨鏡的那個,失蹤了。」潘子一邊講話一邊吃東西,一句話斷了好幾次。
「喔?」我說。
「好像是偷了甚麼重要的東西吧,全長沙鬧哄哄,都在找他,不過,咱們向來跟他沒交涉,沒事兒的。」
我一聽整個腦子都炸了,因為他偷的東西很有可能就在我這裡!
我連忙追問潘子細節,但潘子自己也不清楚,卻反問我幹麻打聽這個,我只好一五一十的跟他講我碰到老癢的事。
潘子一聽聲音就沉了起來,悶油瓶也轉過頭來看我,這一瞬間我幾乎覺得自己就是侏儸紀公園二裡那個把小暴龍偷偷抱上車的白癡女主角。
「不然,我也沒辦法把東西還他!」我聳聳肩,想耍賴混過去,潘子氣極了,他應該想揍我吧,一張嘴想罵卻又罵不出來,雖然他年紀大我那麼多,到底還是我三叔的夥計,沉默了一段時間,良久,才告訴我要小心,阿四的人不是那麼好對付。
我想起當初去巴乃前問楚光頭時他怕得要死的情形,阿四的人心狠手辣,得罪了他們絕對是吃不完兜著走。
「張小哥在那裡吧!」潘子絕望地嘆了口氣。
「喔,嗯,在這。」我看了一下悶油瓶仿彿生氣的臉,又縮回電腦前面。
「那叫他千萬別離開你!這幾天我再找人問去,小三爺啊,你真是……唉……」
聽的出潘子很氣惱,「三叔」失蹤後,他好像就把沒看好三爺當作自己的錯,如果我再出甚麼岔子,他大概要徹底崩潰了。
掛了電話,我還必須面對板起臉的悶油瓶,我真的很討厭跟他吵架。
「你記得黑瞎子?」我先開口問了一個蠢問題。
「我現在不認識他。」悶油瓶皺起眉頭。
「…那,就沒事。」我搶過遙控器企圖裝死,沒想到他一把拉住我的肩膀,大聲對我吼。
「你為甚麼要淌這場混水?」
「老癢是我重要的兄弟!」我氣不過,他娘的張起靈你全忘光了可以開開心心砍掉重練,即使他並不是真的老癢,但我也無法棄他於不顧!老子就是割捨不下那傢伙你又是怎樣?
「那我又是甚麼?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你知道在玉洞裡的時候,為什麼我要拼了命讓你逃出去嗎?我一點都不想看到你陷入危險!」他大吼,雙手搖晃我的肩膀,越晃越大力,我一怒拍掉他的手,他一臉愕然。
「你是我的。」我忿忿地說,該死,他媽的混蛋,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悶油瓶心裡在想甚麼,「如果不是跟你有關的事,我不會這樣執著要去查。」
「……跟我……有關?」他鬆開了手,疑惑。
我只好把文錦跟霍玲的事跟他說,邊說邊掉眼淚。
連我自己都很想問,為什麼只要跟他有關的事都可以把我搞到快精神分裂,每天像個娘們想東想西沒事找件事來哭一下。
你他娘的悶油瓶,你才是甚麼都不知道的人。
他摸摸我的臉頰,湊上來舔掉眼淚,然後將我摟進懷裡。
「……至少我現在還沒開始屍化,不是嗎?」他輕聲地安慰我,「你有沒有想過只有女人才會變成禁婆,男人當不成禁婆?」
聽了他這句話,我卻越哭越兇。
「……沒事兒的……一切都會沒事兒的……」他緊緊抱住我,將我埋在他胸前聽他的心跳。
平穩而有力的心臟,我的悶油瓶。
然後他順一順我的頭髮,吻了我的鼻子。
「我在這裡啊…吳邪……」
他笑,聲音那樣溫柔,卻止不住我的淚水。
隔天我腫著一雙眼去見胖子。
他一看我的眼睛直問我是被哪個女人甩了哭成這樣?好你個死胖子!
然後我們去西湖最有名的西苑吃中飯,胡先生正在那裡等我們。
他看起來四十歲上下,身材壯碩,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夫人姓楊,是個標準的東方美人,聽胖子介紹,在業餘考古界相當有名望。
「謝謝你們照顧小胖。」胡先生拍拍胖子肩膀,「他沒甚麼不好,就是太貪財了,看到明器就像看到媽一樣。」
這句講得太貼切,我忍不住大笑起來,胖子也沒否認,寒暄幾句後各自就座,我將裝著猛獸牙的匣子遞給胡先生,他打開看了一下,再遞給身邊的胡太太。
胡太太戴起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牙齒,思考片刻,便道;「這是狼主的牙。」
接著她娓娓道來在藏地流傳的傳說,藏族人認為,狼是魔國使者,支配人死後的靈魂,而狼主是活上百歲的狼。
活上百歲是誇張說法,一般狼的壽命十年不到,狼主實際上指的可能是另一種生物,或是當地苯教的薩滿信仰。
「相傳,得到狼主的牙,可以不死,另一種說法是,它禁錮人類的靈魂,讓他永生活著,卻形同死亡。」胡太太的聲音很悅耳好聽,但不知道為甚麼,我卻感覺到一股寒意,朝我襲來。
「在收到照片同時,我問了一些對藏族歷史有研究的學者,這裡面應該是封著東西的,通常不是太好的東西。」胡太太請店員把包廂的電燈全關掉,拉起窗簾,拿起一支筆型手電照了照,原本表面平滑的尖牙上,居然密密麻麻銘刻著藏文,一個一個字泛著青慘的光;胡先生拿起相機仔細拍了那些文字,再把東西妥善包好,交回我的手中。
「我們會在中國停留一個月,有甚麼新的發現,會立即跟你連繫。」他要了我的手機號碼,然後招呼大家趕快開動。
他的笑聲很爽朗,邊吃邊說著之前跟胖子一起當兵倒斗的趣事,氣氛一下子活絡起來,但是我的心裡仍然像滾了鍋一樣亂,心不在焉的應著,即使眼前就是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吃在我嘴裡卻等同嚼蠟。
坐在我左邊的悶油瓶大概看到我魂不守舍的樣子,伸手勾住了我垂在桌下的左手;指尖仍是冰冷的,卻是我最依賴的溫度,他歛了歛眉,似乎是要我放心。
…………是啊,如果,要消失的是你的話,我也一定會跟黑瞎子一樣,就算被打成了馬蜂窩,也要去搶奪那一絲的希望的。
你說是嗎?
這一段飯吃了近三個小時,胡先生夫妻倆與胖子要去拜訪舊友,順道把狼牙上的藏文送去讓人鑑識,各自道別後,我和悶油瓶開車回舖裡。
我沒想到會這麼快看到老癢。
他比幾天前我見他時更憔悴,一副快要倒下來的樣子,王盟還偷偷附耳問我,要不要送他去醫院打營養針。
他只是緊緊掐著我的手,用慘白的嘴唇說,救他。
我連絡了熟識的葉醫生,整個杭州都知道千萬惹不得的葉醫生;又開著車跟著老癢在城裡拐了拐,最後停在一間藏身於辦公大樓中的旅社前,坐電梯上了五樓。
果然我在那裏見到了黑瞎子。
他看起來很慘,似乎是受了很重的傷,半倚在床上抽著菸,上身一大片紗布滲著血;老癢說他大概中了三槍,被刀子砍的不知道怎麼算,在長沙時初步找醫生把彈頭取出,不料隔天醫生就被阿四的人馬殺了,兩人逃到了杭州,現在傷口感染,也沒有止痛藥,黑瞎子正發著高燒。
他看到我跟悶油瓶一同進來,居然還舉起手說了聲嗨,額上滴落的冷汗與咬緊的牙關顯示他正承受的痛苦,像是一頭負傷瀕死的野獸,卻頑強的為了甚麼原因,撐著不肯倒下。
葉醫生將嗎啡打入他的身體,搖搖頭。
他說,我們現在能作的只有等。
一連兩劑嗎啡居然沒讓他倒下,這頭怪物抽完了一包菸,伸手就要拿第二包,老癢終於忍不住,伸手制了制,「你別再抽了。」
「讓我跟吳邪講話,其他人出去。」黑瞎子一把拉住老癢的手,很緊很緊的握住,然後再放開。
「……知道了。」老癢很順從,出房門前拉起窗簾,關掉所有的燈。
悶油瓶看了看也沒說甚麼,跟著退出房門。
終於房內只剩下一片漆黑,跟黑瞎子。
「……怎麼你並不驚訝嘛?」他點菸,黑暗中只看見菸頭火星燃燒的痕跡。
具體來說我對黑瞎子跟老癢湊在一起還是有點錯愕,但其實,我早該想到他跟黑瞎子一起的。
在沙漠的那次,某天早晨大家用濕毛巾作簡單盥洗時,黑瞎子在我旁邊脫下上衣,赤裸的上半身,整個上背部紋滿exist五個大字,肩胛骨兩側一對鮮活的羽翼就像要飛起來一樣。
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的刺青,轉頭過來拋給我一個曖昧的笑容,我在那時候應該就要看出來的,exist的字體跟「老癢」的明信片署名,字跡一模一樣。
「…驚訝什麼?…你跟子揚……還是exist?」
「都是。」他的語氣還是那樣漫不在乎,吐出一口菸,說,「吳邪,我快要死了,如果我走了,好好照顧exist。」
「在我的地頭上,不會隨便讓你說死就死!」我很想揪住他領子罵,但他上半身只有紗布。
又一個自私的男人。
老是要別人好好活著,自己卻像個白癡一樣為人擋刀擋槍,你跟張起靈都一樣。
他娘的,完全沒考慮到別人是不是願意接受你們的捨命,你他娘的混帳。
我不會容許這種事發生第二遍了。
「把所有的事情跟我講!」我循著那點火光衝到他前方,他一手叼著菸,一手緩緩摘下墨鏡。
「你知道我為甚麼叫黑瞎子嗎?」
他慢慢睜開了眼,黑暗中一對眸子,居然像狼一樣,發出暗紅色的光。
「陳皮阿四是我爸爸。」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顯然沒有之前那種輕佻,一種茫然而絕望的感覺,瀰漫在空氣裏面。
「這是狼眼,我五歲的時候,就被挖出我媽媽給我的眼睛,換上這對狼眼。」他繼續說著,語氣不疾不徐,「我是他十幾個私生子其中一個,你知道狼眼下地好用得很,他不知道從哪弄來了這對邪門招子,為了在我視神經還沒發育完成之前就裝上,還砍了拼命阻止的媽媽。狼眼看得見另一個世界的東西,所以從我五歲開始,我看到的就是血跟屍體,還有全身是血的媽媽。」他又吸了一口菸,長長一口,我只覺得腦子一片混沌,可能快要吐了。
「後來他把我送到了北派學手藝,順便當間諜用,要我加入裘德考的公司,然後我在美國遇到exist,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我從他那裏聽說了吳邪你很多的事情,聽你跟「子揚」小時後的故事,後來我要去蛇沼時還告訴他我終於要見到你了呢……如果我走了,你要他別想不開。」
「我說過你不會死。」我努力壓抑著這種想吐的感覺,用力地拍了一下牆壁。
「……啞巴張他…他還有救,不過要快,就要來不及了。」他說完緩緩閉上眼睛,菸也熄了,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你說甚麼?啞巴張還有救?」我一聽急了,連忙搖了搖他,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探了一下脈搏,雖然很微弱但還是跳動的,只是他身上真的燙得不得了,可能真的可以拿來煎蛋。
我趕緊開了門要葉醫生進來,他看了一下,說情況不樂觀,得帶黑瞎子住院,但哪間醫院都怕阿四的人找上門,除非是找個安全的地方,他可以把整套設備弄過來。
我想了一下,三叔之前來杭州都會住的小套房簡單設備都有,鑰匙還在我店裡頭呢,那老狐狸躲的地方可隱密,不是自家人還得費一番工夫才找的到,於是連絡王盟要他把鑰匙送過去,我們隨後就到。
老癢一副失神的表情,這幾天他應該睡不到幾小時吧,一雙眼睛布滿血絲,黑眼圈浮在蒼白幾近透明的皮膚上。
「放心!你叫他菸別抽那麼多,就不會死!」我重重打了他的肩膀一下,他只是點頭,笑地淒慘。
「如果連你都不相信他,那你要他怎麼相信自己,可以活下去?」我用力掐著老癢的手臂,其實這句話,我也一直在對自己說。
繼續活著。
簡單的四個字,對一些人卻是奢侈。
包括我的悶油瓶。
我不願意去想他開始屍化那天的情形,我會發瘋,但我不能倒下,不能在他無法相信自己能活下去時選擇崩潰。
我要堅強,無論如何我都要堅強,即使那天終於來到的時候。
葉醫生叫人開來一台廂型車,將昏迷的黑瞎子扛上去,老癢跟著上了車,開往隱密的套房。
我替他們向旅社結了帳,一進電梯,悶油瓶就將我壓在鏡子上,瘋狂的吻。
舌頭、嘴唇、耳垂、鎖骨。
我發不出聲音。
直到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他才放開我的身體,不過還是嚇到了幾個穿套裝的OL。
「…起靈,你怎麼了?」我追向前。
「沒有,沒事。」他只是回過頭,握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