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在這個方位?」虎子有點不耐煩地衩起雙臂。

他們穿過一大片密不遮天的林子,來到一處水岸邊,水面並不寬闊,業已結冰,枯死的葦花被積雪壓的彎下腰,宛如遲暮老人。

「你是不信我了?也是啦,這樣不男不女的傢伙說話,壯士您怎麼會相信呢?」阿瑾挑了挑眉,反脣相譏,那張臉長的真俊,乍看之下就像個漂亮女孩兒……想起自己先前誤認的糗事,虎子不禁羞惱了起來。

他閉嘴了,但耳根子很紅,臉上的表情像溺水卻逞強憋氣的人,阿瑾沒有理會他的反應,兀自走向水岸邊的葦花叢,黑色的衣袖在風裡翻飛,像一頭大鳥正舒開翅膀,準備起飛。

「身為一個人類,你是有點蠻力,但是你真的打得過非人嗎?」阿瑾抬起頭望著茫茫江面,雪覆滿了整片大地,現在應是正午,可天氣卻陰沉的如同黃昏,遠山一塊烏雲正往這兒飄來,怕是雪下完,緊接著就是冷雨了。

「……我是殺過幾個。」虎子舒了口氣,沒有說謊,武家的孩子從小就得隨著父親征戰,他甚至殺過一兩個修為挺不錯的妖將。

「用你那把劍?」阿瑾轉過身來,瞇起那雙狹長的眼睛。

「是的,它是我爹送給我的,是他在楚地所得,據說……這是西楚霸王項羽用過的劍……」

「那你可知道項羽是什麼來頭?」阿瑾的聲音不高不低,不是太剛強,也沒有女性的柔媚,他讓虎子想到上古時的神祇,傳說中有些神人並無特定的性別。

「項羽是九頭鳥……我想……這沒人不知道吧?」他扒了扒頭髮,下意識往身後背著的劍摸去,沉甸甸的一塊寒鐵,要不是外頭裹著厚厚的皮鞘,扛在身上,恐怕連穿著斗篷都會覺得冰涼徹骨。

「看來你當真不知道這件兵器厲害的地方呀。」阿瑾睨了他一眼。

「厲害!它會不厲害嗎?我都斬過好幾個非人啦!」虎子有點氣惱,要這傢伙打一開始沒把自己放在眼裡。

「喏。」阿瑾指了指他,一道激光從虎子背後竄出,那把劍居然自行出鞘,嗡嗡地在空中盤旋,最後直直指向南邊的葦花叢,嗖地將蘆葦桿子削去一大半。

失去批垂的穗所遮掩,枯死的草莖下正藏著一窩禍蛇,母蛇受到驚嚇,嘶嘶吐信並弓起身體,牠的體積瞬間從人臂粗細漲到三倍大,兩頰鼓起的鮮紅囊袋,裝著的是幾滴就足以弄死一頭象的劇毒。

「可以偵測妖氣……並且……」阿瑾的手指掐成奇妙的手訣,大劍又迴了幾圈,刀口直向準備攻擊的禍蛇。

「──慢慢慢!」虎子好似驚醒過來,他連忙抽起背後的劍鞘,大嚇一聲「收!」大劍又猶如一道虹光,被收回了關著它的籠子裡,可江邊被驚擾的猛獸卻還沒從緊張的狀態裡放鬆。

「你是修仙的人,怎麼可以這麼胡來呢?」他三步併兩步,衝到跟前將阿瑾架了回來,離那隻劍拔弩張的妖獸遠一些。

「喔?我以為降妖除魔是術士……也是劍客的本質?」阿瑾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仍舊維持著幾許輕蔑。

「牠沒犯著你。」虎子緊緊護住身後的劍,生怕一不注意又被眼前的傢伙拔出來。

「可春天一到,整窩小蛇孵出來,缺乏糧食的母親一定找鄰近的村子下手的,屆時輕則是牲畜……重則是人命,不先下手為強,你又賠得起?」

「……上……上天有好生之德,回頭咱可以教那些個村民挖溝壕撒石灰,沒事別到這江邊來,可以不要碰上牠就不要吧……老實說,這窩蛇跟牠的先祖,應該比人類還要早到這裡來……」虎子講話有些結結巴巴,他知道自己講這話是有些底氣不足,禍蛇雖然喜歡避人而居,但一被激怒就不是好惹的。

「喔?你真的是這麼認為?」那雙琥珀色的狹長眼睛瞇了起來,「那我這樣做呢?正義之士?」

黑袖化成了無數條絲線,翻飛著捲天霧霾,阿瑾的瞳孔在此刻閃著金黃色的光芒猶如一簇火苗在黑暗裡燃起。

他吟唱著模糊的歌詞,大風獵獵,歌聲混入其中,形成詭異又壯絕的吟唱,虎子得花全身的力氣才能保證自己不被風吹走,以至於等他回過神來,聽清楚阿瑾唱的是什麼時,江面已經恢復了平靜。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那首不祥的歌謠正從阿瑾口中緩緩傳出,詞裡講述的或許就是江岸曾經發生的事情!虎子愣了愣,揉揉眼睛,他當真沒看錯,眼前哪有什麼禍蛇?那是白骨……無邊無際的白骨,而密密麻麻遮住天空的,不是烏雲,分明是數以萬計的烏鴉!

「禍蛇沒犯著我,但牠也必須是真實的,才能發動攻擊。」阿瑾抬手,憑空符起四道巨大的符咒,像堵牆似的開始,將兩人收在其中,外頭的鴉群正鼓譟著,想從隙縫裡鑽進來,卻一一被金色的光芒所灼傷。

「等等,這是──」虎子慌了,背後的大劍不安地發出嗡嗡的金屬迴響,他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內心暗道不妙,太糗了!原來自己沒發現,原來昨天在山神廟就上當了,果真如阿瑾所言,他是個餌,而且還是個很笨的餌!

「要不是我即時將你帶離李家村,那些非人化身的村民,非把你吃得一乾二淨不可!」阿瑾吼道,他的手訣不斷變換著,不遠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炸響,群鴉的鼓翅聲及鳴叫更劇烈了,刮搔著人的耳膜,淒涼的歌聲無恐不入的鑽進虎子的腦海裡。

「這些村民……是被烏鴉吃掉肉身的靈魂?」他捏緊了拳頭,自己只是個人類,並非法力高強的術士,先前都是靠著大劍來感應妖氣,豈料昨兒個在廟裡中了陰招,讓劍身染上驢鼠的血……驢鼠的血可是能蒙蔽靈氣的,他怎麼就沒想到呢?

「對了,原來你反應還不賴嘛。既然你都知道了,還愣在那而做什麼?快輔陣啊!」阿瑾再度頌起了咒文,熊熊火光從地面竄起,燒上了符咒,幾個大字從火裡現形,聚合成燃燒的火球,落在他的腳跟前,虎子反射地舉起了大劍,往球中央刺了進去──

強烈的光扎痛了他的眼睛,一頭火焰聚合而成的九頭大鳥拍動著燃燒的羽毛,從劍尖飛起,牠仰高喉嚨,發出無聲的鳴叫,鴉群紛紛靠攏,企圖往反方向逃離,沒想到撞上一張金色網牆,將牠們一隻接一隻地砸在地上。

 

阿瑾「吁」了一聲,擦擦額頭上的汗,一個響指收了那張網,網裡的鴉群擠成了一顆圓球,哀哀地向他求饒。

「最後一擊,交給你了。」阿瑾拍拍虎子的肩膀,好整以暇地退到一邊,悻悻然道,「畢竟降妖除魔、主持正義是劍客的本質呀,牠們憎恨你身上的味道,設了這麼一個局要抓你,讓咱給逮著,也是死有餘辜了。」

虎子望著一雙雙死人般蒼白的眼珠子,它們鑲在全身俱黑的鳥類身上,本就突兀,但這是一看就知道的妖靈象徵,死者的怨念與吃食腐肉的鳥禽混成一體,難以分割,這是最糟的狀態,因戰亂而產生,一心只想復仇的非人。

「……我想淨化牠們……」虎子吸了口氣,垂下手裡的劍,回頭看了阿瑾一眼。

阿瑾發噱四地做了一個怪表情,不可理解地重複了虎子的話,「你想要淨化牠們?」

「是的,你這麼厲害,做得到吧?」虎子收起劍,恭敬地朝阿瑾鞠躬,「請你教我淨化牠們,不管是生是死,是人類亡魂還是禽獸的意識……這都不是牠們願意變成的樣子」

「哇。」阿瑾搖了搖頭,非常誇張地搖了搖頭。

「說真的,你讓我很驚訝。」他露出神秘的笑容,往鴉群的方向抬了一眼,然後說:「那我這次就好心提醒你吧?淨化的方法,天地間的神靈已經不斷的告訴過你了……祂們不是反覆地在你耳邊吟唱嗎?」

虎子皺起眉頭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是那首歌!只要將它完整唱完,就是淨化的方式!」

阿瑾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唇邊咧起微笑,還是點了點頭。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梁築室,何以南樑何以北!禾黍不穫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莫不夜歸!

 

虎子先是戰戰兢兢地唱,等到曲罷,卻發現自己哭濕了衣襟。

老實說這首歌他夠熟悉了,但是時至今日才領略詞裡的意義,河邊無主的枯骨啊,可曾將祂們的悲願傳回君王的耳裡?一個個熱血出征的漢子、一條條客死異鄉的命……可惜戰亂之世,人命如草芥,宦官亂政蒙了皇帝耳目,沒有人聽得見淒厲的鬼哭。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嗓子沙啞,直到日落西山,直到鴉躁全沒了聲音,阿瑾解開了金網,只見原本漆黑無比的鳥身化成了億萬個光點往天邊散去,像極了螢火奔赴夜空的景象。

「喂,別哭啦,完成淨化啦。」阿瑾拍了拍虎子肩膀,兩行淚機還掛在他臉上,他傻楞楞望著天際,好像進行著一場悼念。

「我走啦,你不說再見嗎?」阿瑾又拍了他一下。

「……抱歉,真的很謝謝你。」他回過神來,嘆了一大口氣,「不過,你要去哪兒呢,深山野嶺的,不一起走,有個照應嗎?」

「那可不,我師父會生氣的。」他睨起狹長的鳳眼,饒富玩味地扯下虎子身上的斗篷,「這是我該得的,我就先收下了,但是,我還要跟你要一樣東西。」

「……這把劍可不能。」虎子連忙護住劍,他總覺得這傢伙對他的武器特別有興趣。

「誰稀罕,上古神器我也不是沒有。」阿瑾「嘖」了一聲,「告訴我你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孫策…孫伯符,我是長沙太守孫文台的長子。」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癟起嘴,不是他恥於用真名行走江湖……而是有個名氣太大的軍閥老爸,要當流浪劍士還真的挺麻煩。

「孫家人?」阿瑾露齒一笑,「那麼,待我六年後學成下山……若你已混出名堂,需要謀臣的話,就到大山裡的黃石寨來找我吧!跟你一起闖天下,應該不會太無趣。」

他捲起斗篷將自己裹住,帶起的旋風吹的虎子睜不開眼,等到他恢復視力,阿瑾早已失去人影,只在雪地上留下了「周瑜公瑾」四個大字。

 

漢靈帝光和七年,黃巾之亂爆發前的最後一個冬天。

距離小霸王孫策在討伐董卓時於雒陽近郊一戰成名,還有六年。

 

 

※註1《戰城南》一曲為漢樂府《鐃歌十八曲》之一

※註2故事於史實並不完全相符,史實上的孫策並未參加董卓討伐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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